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步履匆匆的人潮中。
右腿受伤了,膝盖痛得有如针扎,鲜血断断续续地流出来,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每走一步都痛得直抽凉气。
“静、静华,等等我……”
隔着七八米远的前方,是抱着女儿的妻子的背影。被数行人阻隔,始终都没有回头。
“爸爸,爸爸!”
他听见女儿的哭声。女儿在妻子的怀抱里不停哭闹着要找爸爸,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哭得声嘶力竭几欲昏厥,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一边踉跄着追赶妻子一边喊:“静华,你别这么抱欣欣,她不舒服!”
静华在家从未碰过家务,欣欣长到这么大也没让她带过,抱孩子的手法自然说不上熟练,小姑娘被妈妈扛米袋一般别扭地扛在肩上,肚子正好硌着坚硬的肩头,难受得小脸都皱巴了,爸爸还被她们远远地扔在后边追不上来,哪里有不哭的道理,一边哭一边举着小拳头打妈妈:“坏妈妈!坏妈妈!我要爸爸!爸爸!呜呜呜哇哇啊……爸爸……”
女人并不吭声,任由女儿在自己怀里又哭又闹,后背挺得笔直,正不管不顾地大步向前,一次都没有回头。
为什么……不回过头看看他,不等等他呢?
他又是着急又是害怕,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乱成了一团,似乎忘记了某件至关重要的事,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只本能地追在妻女后头艰难跋涉。
受伤的右腿越来越疼,血也越流越多,脚下被滴下的血液溅得湿湿滑滑的,他胸口一阵发紧,有些喘不上气,脑袋发晕,身体软得像是煮过头的面条,站都站不稳了,终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等眼前的几秒钟晕眩过去之后,他努力睁开眼,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女人,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带着哭腔喊了她一声:“静华!”
隔得太远了,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清妻子到底有没有停下脚步,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到底没有再拉大。女儿的哭声渐渐清晰起来。
“我……”他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我跟不上你,你等等我吧,我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不会一直拖累你……”
对了,是这样,他想起来了。世界末日,一切都死了,什么活物都没有,他们找不到吃的,饿得快死了,军队发了战时救济粮,号召人们往首都的幸存者基地进发,所有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徒步走上了高速公路……
食物严重缺乏,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混乱不堪。再后来,护送他们前行的军队被首都紧急召回,他们这些手寸铁的普通人只能忍耐着饥渴与虚弱自行前进……死的人就更多了,遍地都是横死的尸首。
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呢?他有点记不清了,大概是为了保护自家所剩几的口粮不被别人抢走时伤到了腿吧。
没有药物,没有纱布,肮脏衣角随便裹住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脓水夹杂着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流,痛得钻心,他走不动路了,只能拖累静华跟女儿,每拖一天就害得她们晚一天得救,听说首都基地接收人数已经达到极限,随时都有封锁城门的可能……
他不能这么自私。
泪水一刻不停地涌出,擦也擦不干净。他努力稳住声线,声音却仍然有些发抖:“静华,你再、再抱我一下,好不好?”
静华没有应声,身影却确实站住了。
他赶紧忍着腿疼站起来,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右腿力地拖在被阳光炙烤发烫的柏油路上,却感受不到一丝热度,好像已经完全丧失了知觉。他心里发慌,眼泪流得就凶了,有心想求妻子扶自己一把,然而又迟迟不敢开口,正在这时,一只陌生的手却伸到了他面前。
“怎么,站不起来吗?”
热心的嗓音这么说,同时那人作势弯腰来扶他。
“啊,谢、谢谢……”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把手递了过去。
“哎呀,客气什么,如今世道不容易,咱们得互帮互助嘛。”
陌生人离得近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相当年轻的脸,有着一双诚挚的、温暖的眼睛。可是……
他眯了眯眼,视线依旧是一片模糊。
下半张脸……一直都看不清,像是蒙了一层迷离的雾。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他说不上来,只是心中莫名感觉不安,不由得想离这个好心人远一点,但对方握住他的手就像是铁钳一样有力,不管怎么甩都甩不开。
若有若的炙热目光落在他被周围骨瘦如柴的逃荒者衬托得格外丰腴饱满的胸臀上,他有点慌了,结结巴巴地说:“麻烦……麻烦放、放开我……”
陌生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下一刻,那人却被揪着衣领硬生生拽到一边,脸上也挨了重重的一拳:“滚!”
女人怒发冲冠的模样简直如同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暴怒嘶哑的吼声把他都吓得打了个激灵,却又本能般往她背后躲去:“静华……”
陌生人痛苦地佝偻着腰,捂着鼻子,鼻血从掌心里滴了下来,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想发火,但看了看静华,不知为何又忍了下来,只愤怒地含糊说了一句:“你养的啊?有毛病吧,养这么肥都不吃,我还以为是从谁家逃跑的肉人……”
那人没有再说下来,在女人周身越发低沉的气压中急匆匆跑了,那架势活像是身后追了只凶残的猛兽。
静华把女儿放下来,弯腰背起他,让小姑娘牵着自己的衣角,一家三口继续赶路。
腿还是疼,但至少不必像先前那样拖着伤腿勉强赶路,疼痛减轻了许多,他心下稍安,但随即又感到羞愧,看着女儿跌跌撞撞牵着妈妈衣角走路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出声道:“不用背我,静华,你们先走吧,你们先在首都基地等我……你,你能亲我一下吗?”
他是抱着从此与妻女生死相隔的觉悟才提出这个要求的,心中只打算将这一吻当作他们夫妻永诀的纪念。但静华并不搭理他,也不放他下来,他稍有挣扎就换来妻子不耐烦的低喝:“安分点儿!”
“静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