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看着那只长得并不可爱、也不讨喜的乌龟，难以理解玉瑕的脑回路：“江夫人乃是女子，应当不会喜欢斑鳖。”

伙计机灵地问：“公子是要买宠物送你家夫人吗？”

玉瑕还没反驳，伙计又连忙推荐：“若是要送女孩子，小人觉得送毛绒绒的动物会更讨女孩子的欢心，比如狸奴之类的。公子可要去看看？”

玉瑕道：“不必，我就要送她乌龟。”

伙计林菁：“……”一言难尽。

玉瑕指着那只斑鳖：“就它吧，斑鳖如此长寿，应当可以活到送她走的那天。”

伙计面有难色：“啊这……公子当真不再考虑一下吗？万一你家夫人看见这乌龟，届时生你气，反倒不美。”

玉瑕听也不听，径直吩咐：“你叫人将其送到玉宅湛园，届时自会有人付你钱款。”

伙计没想到眼前这位气度非凡之人竟然就是传闻中的玉瑕，不免大惊，又大喜，连忙应下：“是，小人待会就差人将这只斑鳖送到湛园去，请玉公子放心。”

玉瑕颔首，又与林菁一道折回醉仙居，林菁策马，送玉瑕回玉家大宅。

*

玉瑕命人在湛园挖一处池塘，届时可供斑鳖栖息。

工人们哼哧哼哧挖土动工起来，此番吵闹动静传到了秋水芙蓉阁。

玉凌寒随手招来一个奴婢问了问，得知秀奇阁伙计带人抬来了一只蒲团大的斑鳖，猜出玉瑕此番挖池是要养乌龟的缘故，心中诧异，暗道，这不孝子搞这一出又是想作甚？

想不通，他索性提步往湛园而去。

*

湛园

林菁正在一旁督工，初篁与翠篁也跟着看热闹。

翠篁新奇地盯着那只斑鳖，“初篁姐姐，公子怎么突然要养乌龟了？”

初篁婉柔一笑：“这我也不知，不如你问问林护卫。”

翠篁看向林菁：“林护卫，你说，这是为何？”

林菁冰山脸隐隐裂了一道缝，抱臂道：“……公子说，这是要送给江夫人的。”

初篁讶异：“送龟？”

翠篁皱脸嘀咕：“哪里有人会送女孩子乌龟的啊？公子真是……”

她说一半，一道浑厚声音续道：“真是什么？”

翠篁一惊，条件反射地立马朝来人跪下，连声请罪：“家主恕罪，奴婢知了。”

玉凌寒不悦地皱眉：“你这女婢竟敢背地里妄议主子？真是没规矩！”

初篁跟着跪下请罪：“家主息怒，翠篁只是年纪小，才会口遮拦。”

玉凌寒冷哼一声，“下去罚抄去！五十遍《玉氏奴仆守则，不抄完不准吃饭。”

翠篁埋着头，苦着一张脸，不敢辩驳，乖乖应下了：“是，奴婢这就下去罚抄！”

说完，她连忙起身下去了。

玉凌寒抬手道：“初篁，你起身吧。”

初篁站起身，主动说道：“公子在竹室。”

玉凌寒“嗯”了一声，望了一眼工人们挖一半的水池，抬袖挡了挡扑面而来的土气，转道往竹室走。

初篁连忙下去沏茶。

*

拐过月亮门，踏过鹅卵石小道，玉凌寒徐徐而行，嗅着微风吹来的观音竹香气，心情愉悦几分。

他慢悠悠踱步踏进竹室，玉瑕正在雕刻那块芙蓉玉，听见脚步声，抬眸望了玉凌寒一眼，又低下头：“父亲来找我作甚？”

玉凌寒见他都懒得起身与他行礼，心情又沉下去，故意冷哼一声，以示不满。

玉瑕盯着手中的芙蓉石，一时抉择不定，印章上头的猫咪造型，他该选择小红杏舔手背的姿势好，还是选择她手握拳挠耳朵的样子好？

都很可爱，他选不出来。

一时思绪游走，没有听见玉凌寒的冷哼声。

玉凌寒难得见玉瑕发呆走神，心中大感惊奇，眯眼去瞧，玉瑕手中拿着的是一块浅粉色的晶玉石，正雕刻到一半，看不出他要雕刻成什么模样。

不过，这个颜色女里女气的，玉瑕怎么可能会看上眼？

他不是一向只中意白色、苍色等之类寡淡的颜色吗？

怎么如今转性了？

“你真是越发不成体统了，见到为父，也不起身相迎，更别提招待。”

此时，初篁端茶进来，恰好听见这一句，忙道：“家主，请坐下喝茶。”

玉凌寒有了台阶下，施施然走到桌边落座。

玉瑕做不出选择，只好暂且将芙蓉玉放下，他起身，走到外头，掸了掸衣摆，将玉石碎屑拍走，这才回竹室，落座在玉凌寒对面。

他开门见山问：“父亲有事吩咐我？”

玉凌寒捋了捋山羊胡须，沉吟道：“族人请示我，欲要开办族学，想要请你做先生，授课教导小辈一二，你意下如何？”

玉瑕想也不想，拒绝道：“父亲替我推了吧，我没空。”

玉凌寒怫然不悦，沉下眉：“如何就没空了？你一官职在身，二不喜出门应酬，成天里不是与阿晏混在一起，就是待在药房中，整日不见踪影，如何使得？”

“现在还养上了乌龟，玉瑕，你今年才二十余岁，正是该励精图治的年纪，怎可学北郭先生，如此避世绝俗？”

（注：北郭先生，用以指隐居不仕的人。）

“可怜你九叔公都六十多岁的高龄了，还那么不辞辛劳地担任廷尉一职，你总该多向他学习一二。”

玉瑕面色平静，显然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完后，没有任何表示，反而替他奉了一杯茶，淡淡道：“喝茶吧。”

玉凌寒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怒而拍桌，山羊胡须都气得发抖：“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的话？！”

芙蓉玉因着他的动作，险些掉下桌去，玉瑕眼明手快地接住芙蓉玉，继而将其捧在手心里护着，他抬头静静望着玉凌寒，一双柳叶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玉凌寒完全拿他这个逆子没办法，气到口不择言：“你现在还学那些工匠雕刻玉石？怎么？你是要去当贩夫走卒不成？！”

“整天里钻研这些旁门左道，真是传出去丢死人了！”

“医疗、雕刻……哪一样，我们不能聘请专人来做？何必亲自动手？医乃中九流，工匠亦为人所鄙弃，你为何总是如此忤逆不顺，不听为父劝导？”

玉瑕眸色渐深，静默一瞬，沉声道：“这些不是旁门左道。”

“医术可以在危难时刻，救人性命，我只是不想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亲人饱受病痛折磨，却能为力。”

玉凌寒心中生出一股力感，半响，叹口气，道：“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在怪我怨我。”

玉瑕眨了一下眼睛，“……母亲临终之前，强撑着一口气，只为了见你最后一面，你为何狠心不来？”

提起早逝的妻子，玉凌寒脸色也不好，二人虽然是政治联姻，但郗岚对他也算是情深义重，只不过，他对儿女情长当真意，到底辜负了郗岚。

他叹息：“是我对不住她，那时我忙着处理政务，实在抽不出时间。”

又好声好气地劝：“可是，暇，你不能因为这件事而一直跟为父怄气，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自己妥善经营，现在为父还身体强健，贵为宰相，可早晚会有老去的一天，届时，玉家荣光谁来延续？”

“你身为玉家嫡子，生来享受了上的尊荣富贵，自当承担相应的责任，带领玉氏族人，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提起这些，玉凌寒神采奕奕，双目泛光，看向玉瑕：“暇，你有经天纬地之才，为父相信你定能办到此事，让玉氏的地位走到巅峰！”

玉瑕望着他兴奋的神情，心中是失望的，对于郗岚，玉凌寒实在太过情，可对于权势，玉凌寒又过于狂热，几乎可以说是倾尽毕生之力，反倒惹得他对权势生出反感之心。

“少时，父亲要求我一定要做好世家公子的典范，不可做出任何有失德行的举动，因此，我守心明性，克己复礼，唯恐父亲会不满意，因此迁怒母亲教子方，可到了最后，父亲对母亲还是毫半点怜悯之心。”

“可以说，父亲教会我的第一个道理，那就是心如铁石，只顾自己心意，不顾他人死活。”

“坦白来讲，我对你方才的殷殷寄托，毫感想，亦兴趣。”

“我意承担你口中的责任，玉氏下任家主之位，你尽可传给其他玉家子弟。”

玉凌寒沉默，脸上激动的神情落了下去，半响，依旧固执己见：“男儿不可一日权，权则会为人所欺，你现在年轻气盛，不晓得其中好处，将来总会改变心意的。”

玉瑕听罢，静默半响，解释道：“我近日收了一个女学生，既要负责教授她丹青之道，又要为她治疗短视症，我方才推拒担任族学先生一事，确实是因此抽不出时间。”

玉凌寒惊讶：“女学生？你不是一向不近女色的吗？”

玉瑕语地扫他一眼，加重语气道：“女学生，与女色有何干系？”

玉凌寒都觉得自家儿子不开窍，打听道：“是哪位世家小姐？相貌如何？才学如何？性情如何?”

玉瑕皱眉道：“她并非世家小姐，乃是江军司的发妻。”

玉凌寒大惊，提高音量道：“你和有夫之妇纠缠在一起作甚？于你并好处，何况还是那个江过雁的妻子！”

“江过雁可是只笑里藏刀的狐狸，他家夫人又能是什么好货色？”

“为父不同意，从今以后，你不准与那个女人接触！”

玉瑕眉头皱得更深，“我只是与父亲提及此事，并非询问你的意见。”

一而再、再而三被他顶撞，玉凌寒呕得要吐血了，手指哆嗦地指着玉瑕，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怒喝：“你你你！！！不孝子！！”

玉瑕被他骂习惯了，淡定地喝了一口茶，神色不变，“父亲既然与我谈完了要事，那就回秋水芙蓉阁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忙，恕不远送。”

玉凌寒气得拂袖，想起他大动土木就是为了送小红杏乌龟的事情，恨恨道：“你不听我劝，将来定会为那个女人所祸！”

玉瑕木着一张脸，“初篁，送客。”

初篁为难地上前，伸出一只手，“家主，请。”

玉凌寒气冲冲地走了，湛园的仆人丫鬟见他满脸怒容离去，也都习以为常。

*

竹室

初篁收拾茶具，玉瑕又拿着芙蓉石琢磨着该如何雕刻，他心中纠结不已，只好问：“初篁，你喜欢江夫……狸奴伸舌头舔手背的动作，还是狸奴挠耳朵的动作？”

初篁想了想，笑道：“自然是第一个动作。”

玉瑕不解：“为何？”

初篁解释：“因为狸奴的舌头粉嫩嫩的，很可爱啊。”

玉瑕想起小红杏那根粉红的香舌，深以为然地点头：“不，确实如此。”

他拿着小刀，慢慢地雕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