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因为吸入过量乙醚,我被医生下达了“必须留院观察休养“的医嘱。躺在病床上的我百聊赖,随手摸到一个遥控器打开电视。
“建和集团前总裁顾某承认之前在网络上流传的对其妻子长期实行非法监禁及其其他违法行为的传闻,并主动上交有关其父(建和集团现会长)的违法证据。目前,检查机关已介入调查……“
我望向床边学生们送来的花束。“是向日葵啊,”我喃喃道。
它们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预示我的噩梦终于在此刻终止。
“前段时间引起全国广泛关注的‘建和集团事件‘已有最新进展:检察院目前已对建和集团实际控制人顾某提起公诉。我们会持续关注……”
时间来到了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送走过来接孩子的学生家长。
忽然我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按下接听键。
“阿尹学姐,什么事啊?”
“建和集团的案子出结果了,顾一国和他儿子都被判刑了——你现在快看电视,那上面正播着这件事呢!”
手机上随即弹出来自她的两条信息,正是这条新闻的图片。
我点开粗粗看了一遍,熄灭屏幕。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对这个想法坚定不移。脑子里却不断闪回他强撑着右腿的伤势的样子。
他大概……原先并不是一个坏人吧。
日子在数琐碎的小事的缝隙间流过,我的画室也有了一定的名气。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在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我的生活因为一个人的来访再起波澜。
那一天,我的工作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认得他,他是我前夫的秘书。他站在门外,微微躬身,“我姓金”。
“我知道你,”我侧身留出空隙,示意他进入我的工作室。我指了指咨询桌对面的位置,然后冲上两杯咖啡。
“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抱歉。”
他坐下来,眼睛规规矩矩地盯着咖啡。可以看出他相当地犹豫,几次想要开口但最终未成。
“怎么了?原先你在他身边虽然话不多,也不至于一见到我就连话都说不出来吧?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看向他打趣道。
他踌躇半晌,才下定决心地开口,“今天叨扰您,是……是关于代表的事情。”
那些被刻意埋在层层叠叠的春夏秋冬下的,我本来以为已经腐朽成灰的记忆居然扑面而来。
我一瞬间忘记该如何接话。
他看出我的神色有异,所以避开与我对视,眼睛不自然地瞟向桌上的笔筒。然后低头道歉,“对不起,我失礼了。”
我收回思绪,“你说吧,他是遇见什么问题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
他再度开口,“代表现在在保外就医,一直在接受治疗——关于心理方面的治疗。”
“我会去治疗我内心的病。“
原来他这一次居然没有骗人。
金秘书见我脸上的表情变化,似乎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于是接着讲下去,“但是治疗的效果……有些不太乐观。”
“是他拒绝听从医生的医嘱吗?”
“不是,他……完全地服从医生的建议,但是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对自己放任自流。”
“我知道了。不过你也清楚……”
“我知道,您对他没有什么好感。所以请您将代表当作一个‘人‘,这样就好。”
送走金秘书后,我坐在一幅画像前,有些头痛。他这没有目标的脆弱的样子,坦白来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心病易治,但心药难寻。我连什么能唤起他对生活的留恋都一所知,更遑论给他弄来这样的东西。
想来想去,我拿出手机拨号。
“您好,金先生……”
第二天,我按照他给的地址来到了一座医院前。站在医院的大门外,我抬头望着湛蓝悠远的天空,阳光投下,将眼前的大楼分成两半。在光下的那侧看上去倒没那么可怖,但阴影下的那一侧对比之下更令人生寒。
我深吸口气,向有两副面孔的高楼走去。
隔着玻璃,我在时隔大半年之后终于再次见到我的前夫。他正坐在床边,看着床头的花瓶出神。
一位医生穿过走廊进入房间,在完成惯例的检查后,她轻轻从手边的篮子中抽出几支花小心翼翼地插入花瓶。
我看见他好像说了一句话,然后那位医生与他开始交流起来。
大约十来分钟后,医生从病房里出来,手里还掂着花篮。我与那名医生正好打了一个照面。
“医生,请问里面那位……他情况如何?“
“请问您是那位病人的……?“
“我是他的家属。“
那位医生从上到下打量着我,“是远房的亲戚吗?“
“不,我是他的……前妻。“
那医生颇为意外,良久看着我,“年轻人,跟我去个地方,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天台上的风渐起,然而并不大。等我站定,她颇为奈地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让人省心啊——当然不是你,我说的是你的……呃……前夫。“
“他刚来的时候比现在可怕多了,我们的护士甚至都不敢去查他的房。后来又不知道中了什么魔怔,配合我们的治疗到了我干这行以来的头一遭,但是我感觉他仅仅是为了治病而治病。”她顿了顿,接着感慨,“这样根本不行,患者需要一个正向的反馈,像他这种情况,坦白说是需要外部的支持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到这儿。”
“像他这样的人,他会一直认为自己是不被爱的,活在自己的梦魇下。事实上,来自家人的关心足以戳破“他不被爱”的谎言。当然这个方法必须要在接受正规治疗的情况下才能用。”
“事实上我也稍微听说过他的经历。哎唷,怎么上代人的过下代人也要承担呢?作为上一代不应该为下一代做出表率吗……”那位医生恢复到我对她的初印象—一个亲切的,像我的长辈一样的医生。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絮叨,忽然从她口袋里传出振动。
“喂,什么事?”
简短的几句交谈后,她急匆匆地朝楼梯走去,我想起还有个没有问出的问题,赶忙追上医生,“他……在病房的时候好像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他说他的妻子也很喜欢花,说实话,我都听到会背了。”医生脚步不停,她的声音渐渐消失。
走出大楼的时候已是黄昏。那栋大楼的两面在光照下再分别,成为一个统一的整体。
我站在路边,等待下一路班车。在这难得的寂静里,头一次去想为什么要来到这里。我该如何去面对他?我不知道今天来这里是出于怜悯,还是真切地想要抹去他因悲伤而流下的泪水?
我不知道,只能听从我自己的心意。
一周后,我按照医生的建议再次来到医院。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双眼放空。我有些伤感,原先露出獠牙的他与现在人畜害的他,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面目?
“哦,你来了。”文医生左手翻起一本册子,走近我身边。
“医生,他……还是老样子吗?”
“是的。”她放下册子,接着拍拍我的肩膀,“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一定很辛苦吧——坦白来说,我都没有想到你还会来。”
“医生……”我有些意外。
“那小子有时候会跟我聊起你的事情——我又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她接着补充,“我明白,信任这种东西,建立起来很难,破坏起来却很容易,”
“但是,在他治病的时候,你如果能稍微给他一点信任,我保证他会有一个可能连我都不能预估的正向反馈。”
就当是还他救我的恩情吧,我联系上金秘书。
“我要见顾仁成—而且要让他知道我来了。我会陪他治病,直到他的病情稳定为止—但仅限治病这段时间。”
手机熄屏的那一刻,我都处于一种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的状态。
我望向路旁的玉兰花树,它的花蕾若隐若现。
现在是初春了吗?也许是个破冰的好时候。
我本来以为,我对他的爱与恨都会随着时间如云烟般消散。但从现在看来,它们就是野草,只要见一线天光,就会野蛮生长。我自嘲的摇了摇头,什么时候自己也被那个疯子带偏了?
第二天,金秘书少见的约我见面。坐在相对面的位置,我询问他的来意。
“代表说,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去见你。”
“嗯?”我有些疑惑。住院之后,他的性格看上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金秘书看上去还有话要说。“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没事的。”我宽慰道。
“代表说,请您再等他一会儿,他想要干干净净地去见您。”
我不知道该怎么掩饰我的感情,只能象征性地把咖啡杯凑近嘴边。
金秘书显然误会了我的行为,他急切地看向我,似是祈求,也似是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放下杯子,低头想了想,做出将会影响我与那个人命运的决定。
“既然山不来找我,那我就去找山——他不愿意见我,那也不妨碍我去见他。”
金秘书的眼睛瞬间发光,亮度堪比路灯。
走出咖啡厅,天边的云朵软的像猫的肚皮一般,让人看了就心生愉悦。怎么会有人那么地……迟钝呢?
你……是一直被某人深爱着的。从前是你的母亲,现在……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