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獠喃喃地道:“自然是熟人所托,不好拒绝了。”
胡轻侯冷笑道:“胡某不知道皇甫高此刻是什么职务,只看他带领的是边军士卒,就知道皇甫高绝对不是春风得意大展宏图。”
“若皇甫高是汝南袁氏的熟人,为什么至今仍是边军?洛阳城中就没有一个职务适合他吗?”
张獠说不出话,皇甫高此刻只是北地郡的太守,这北地郡怎么看都是边塞了,汝南袁氏对皇甫高显然没有什么大恩。
胡轻侯道:“皇甫高为什么要截杀胡某,与胡某为什么要水漫太尉府是同一个理由,无他,拍马屁而已。”
“皇甫高想要拍汝南袁氏的马屁,胡某想要拍陛下的马屁,皇甫高是汝南袁氏手里的刀,胡某是陛下手里的刀。”
她盯着脸色渐渐惨白的张獠,道:“一把刀凭什么违背主人的意愿?”
“皇甫高若是违背汝南袁氏的意愿放过胡某,皇甫高就是汝南袁氏下一个打击对象。胡某与皇甫高的关系好到可以为了胡某牺牲皇甫家族了吗?”
张獠脸色惨白如纸。
“或者,皇甫高如此有爱心,看到胡某救人就感动地想要拜倒在胡某脚下,为胡某生,为胡某死?”
张獠诡异地看着胡轻侯,慢慢地道:“所以……你方才……”
胡轻侯冷笑,道:“你以为我在说疯言疯语,现在还这么想吗?”
“皇甫高直到现在,依然想要杀了胡某!”
张獠本来已经像纸一样白的脸色竟然神奇得更加白了一分。
胡轻侯道:“实话告诉你,今日皇甫高为什么没有杀我,不是因为他有良心,不是因为他看中了胡某善良,而是那些被胡某杀跑了的流民救了胡某。”
张獠原本已经消失的冷汗再次直流。
胡轻侯道:“皇甫高有两三百个精锐士卒,足以击溃我们,可是击溃我们又有什么用?月黑风高,胡某只要往树林中一钻,他哪里去寻胡某?”
“皇甫高没有在我等与流民激战的事后前后夹击,那是因为胡某若是败了,定然会跟随流民向西逃进树林深处。”
“届时胡某跟着上千流民混在一起,莫说皇甫高只有两三百人,就算有两三千人,他就能在黑暗的树林中从上千乱跑的人中找到胡某了?”
“皇甫高倒是想要包围我们,可是偏偏胡某武艺又不错。若是皇甫高分散了兵力包围我们,胡某可轻易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胡轻侯冷笑道:“现在,你知道了答案,再回过头来看方才的聊天,知道我与皇甫高聊了些什么了吧?”
张獠颤抖着道:“那皇甫将军说什么故人情分,夸奖胡县尉良善,只是想要麻痹胡县尉,让胡县尉放松警惕与他在篝火边交谈?”
“胡县尉说要将马车尽数送给皇甫将军,是告诉皇甫将军,你可以抛弃一切逃进树林?”
“你与皇甫将军说投靠、恩义、刺衣服等等话题,是要告诉皇甫将军想清楚你的背后是陛下,杀了你未必有好处,通过你投靠陛下未必就比投靠袁氏的利益少?”
“你一边谈话,一边退后,是警告皇甫将军,别以为可以派人包围你,而你随时可以遁入黑暗之中,只要杀不了你,皇甫将军就算杀光了这里所有人,也只能面对陛下的疯狂报复?”
胡轻侯笑道:“原来你不算太蠢。记住了,为将者最重要的是智慧,智慧,忒么的还是智慧!”
张獠深深地看着胡轻侯,终于知道胡轻侯为什么十四岁就是县尉,而他只是一个军中小头目了。
胡轻侯道:“现在,你知道胡某为什么要竖立火把照亮四周了?”
张獠重重点头,立刻安排士卒守夜,绝对不给皇甫高偷袭的机会。
胡轻侯斜眼打量炜千和紫玉罗,这两个人肯定没有张八百能打,但是比张八百机灵多了。
“汤滚了!”小轻渝和水胡欢呼着。
胡轻侯微笑道:“可以把馕饼扔进去了。”
小轻渝和水胡欢笑着将馕饼掰碎,扔进了肉汤中,看着硬邦邦的馕饼飞快地变软,然后沉在汤中。
胡轻侯给两人各自盛了一大碗,道:“轻轻地吹,不要烫着了。”
两个小女孩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吹着。
胡轻侯看了一眼水胡脸上的欢喜和满足,心中叹气,还没到乱世,这世道怎么就这样了?
她盘膝坐下,体内自然而然地开始运转内力,心中想着皇甫高绝不会这么退走,今夜见她有备,未必会冒险进攻。
可是明日呢?
黑夜总要过去,明亮的阳光下,皇甫高的两三百人还怕找不到她吗?
记得当日在灵寿县附近,皇甫高的手下尽数都是骑兵,她若是要继续去常山国,终究要走官道的,上了官道,她逃得过骑兵吗?
该死的,她甚至还没有学会骑马!
真是狗屎啊,这哪里是穿越,这是大逃杀!
胡轻侯看着头顶星空,飞快转念,天亮之后该如何活下去。
……
京城。
司徒府。
有汝南袁氏子弟问道:“皇甫高真的会杀了胡轻侯?杀了胡轻侯定然得罪了了陛下,皇甫高会不会与我等虚与委蛇?”
好几人放下酒杯缓缓点头,皇甫高不是袁氏的门生故吏,与汝南袁氏的关系极其单薄,会为了讨好汝南袁氏而得罪刘洪吗?
刘洪的金牌小密探被杀,一怒之下就算没有杀了皇甫高,也会将皇甫高贬为庶民,皇甫高愿意为汝南袁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袁基认真地道:“皇甫高一定会杀了胡轻侯,因为皇甫高其实别无选择。”
众人心中飞快转念,为何皇甫高别无选择?是有把柄在袁基手中?这袁基平时一声不吭,没想到竟然早就在暗暗谋划大事了。
袁述更是心中冰凉,没想到温和的大哥才是真正的厉害对手。
袁基看了一眼众人,笑道:“皇甫高的叔叔是‘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
“皇甫规是个人才,有战功,能平定西凉羌乱,有文才,可以写出锦绣文章,有品德,愿意推荐贤能。”
“若皇甫规生在我汝南袁氏,这本朝太尉之位非他莫属。”
众人点头,如今的太尉杨赐与皇甫规相比就是一个废物。
袁基不屑地道:“然后呢?皇甫规一生最高的军职是‘度辽将军’。”
“嘿嘿,本朝武将衔,最低裨将军,次之偏将军,再次之就是杂号将军。”
“这‘度辽将军’就是个杂号将军,根本不是什么显赫的职务。拥有平定西凉的大功就只得了一个倒数第三级的杂号将军?”
众人一齐大笑,丝毫不觉得朝廷亏待了皇甫规,反而带着嘲笑和鄙夷。一个没有门阀出身的“野人”也就能当个杂号将军了。
袁基笑着道:“皇甫规没看清自己的本分,竟然以为只得了杂号将军的原因是朝廷重文轻武。”
众人又是大笑,有人道:“人最重要的就是安守本分,奴才就是奴才,贱人就是贱人,别以为有了功劳后就可以比主子高贵。”
有个没有官职的袁氏子弟笑道:“前些时日我在某侍郎家中用餐,侍郎亲自给我端茶倒酒,伺候我用餐,全程恭恭敬敬,这才是知道本分。”
众人用力点头,身为门阀子弟就是高人一等,那些贱人一定要记住了。
袁基笑着道:“皇甫规辞去武将职,转为文官,可最高不过是太守,俸禄两百石。真是可笑啊。”
众人又是大笑,别说皇甫规只得了一个太守官职,就说那远远低于标配的俸禄就知道皇甫规根本不受朝廷待见。
袁基笑着道:“皇甫家百年来最杰出的子弟皇甫规尚且如此,最后只能憋屈而死,皇甫高作为皇甫规的侄子,如何能不胆战心惊?”
“皇甫高没有平定西凉的大功,也没有皇甫规的才华,他想升官就必须走通朝廷的门路,可是他能走谁的门路?”
“皇甫规当年是被宦官严厉打击的,皇甫家与宦官可谓是深仇大恨。就算皇甫高愿意抛弃仇恨,认贼作父,这宦官就会答应吗?宦官这条路,皇甫高走不通。”
“外戚何屠夫倒是与皇甫家毫无牵扯,可是何屠夫在宦官和士大夫之间左右摇摆,怎么敢理会皇甫高,就不怕更得罪了宦官吗?这外戚的道路,皇甫高又走不通。”
袁基笑道:“剩下的,还有什么路呢?”
众人举杯大笑:“不错,皇甫高只要想要继续走仕途,那么就必须走士大夫这条路。我汝南袁氏愿意征召皇甫高为我袁氏出力,那是对他的恩赐,皇甫高绝对不敢背弃我汝南袁氏。”
有人叫道:“胡轻侯必死,饮胜!”
杯觥交错中,有人问道:“若是皇甫高杀了胡轻侯,我等又该如何对待皇甫高?”
袁基认真地道:“皇甫高为我汝南袁氏效忠,我汝南袁氏定然给
与重酬。”
“或许一时之间被陛下贬谪难免,但三年内我定然向陛下举荐皇甫高为九卿,绝不食言。”
他慢慢地道:“我汝南袁氏若是对忠心耿耿之人尚且不能竭尽全力,天下还有谁敢信我汝南袁氏?”
众人大声喝彩:“不愧是我袁家大公子!”
袁述冷冷地看着袁基,这是处处以袁氏阀主自居了?
袁基向众人举杯敬酒,又道:“我门阀士大夫可以容忍阉宦后人曹高曹躁父子显贵,为何就容不下偏僻野人皇甫家显贵?自然也是可以的。”
“但曹家和皇甫家纵然得了九卿之位,世代富贵,却依然不是士大夫。”
“士大夫之贵在于血统和传承,哪一个门阀士大夫不是有数百年历史,以及高贵的血统?”
“曹家和皇甫家究竟能不能坚持数百年,成为新的门阀士大夫,那只能留待数百年之后了。”
众人点头,天下从来不缺暴发户,能维持百年的门阀世家却终究只有这么几个。
……
数里外,皇甫高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夜袭肯定不成了,胡轻侯意外地警惕。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士卒,下令道:“点燃篝火,今日我等就在此处安营。”
一群士卒立刻开始砍伐树枝,制作篝火,空气很快就温暖了起来。
“将军。”一个士卒端着热汤送到了皇甫高身前,皇甫高取过,滚烫的碗让他冰凉的手立刻就温暖了。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心里有些无奈。还以为胡轻侯会毫无防备地被他杀了,没想到竟然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与胡轻侯陷入了对峙。
皇甫高仔细思索,天明之后杀了胡轻侯是必然的,但是胡轻侯会不会派人向京城报信,然后他就会被陛下追责呢?
他有些后悔,不该透露自己是谁的,然后又无奈地笑了笑。
就算胡轻侯和那些御林军不认识他,难道汝南袁氏还会为他保密?是他杀了胡轻侯的消息终究要传出去的,他终究要面对陛下的报复。
这点,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皇甫高大口喝了一口热汤,滚烫的汤汁让他浑身都暖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必须杀了胡轻侯。
与他叔叔皇甫规齐名的张奂的职务最高是九卿之一,段颎更当过三公之一的太尉,而皇甫规是什么职务?小小的太守!直到死后才追加了九卿的大司农职务。
皇甫高心中苦涩,到他这一代,皇甫家已经是五代为将了,族中名将数十人,仅仅“度辽将军”就有两个,可也就是“度辽将军”而已,再也没能上升一步。
哪怕是被认为家族最有才华,也最有机遇的皇甫规依然没能更进一步。
为什么?
因为皇甫规没有抱宦官的大腿,结果被宦官盯着打击。
因为皇甫规不是世家子弟,虽然在对抗宦官的时候有士大夫支持,但是仅仅是被士大夫当做了手里的刀子,根本不被当做自己人,更不会推荐皇甫规当九卿三公。
皇甫高苦笑,皇甫规为了和挤入士大夫的圈子,不惜向正在打击“党人”的刘洪揭发自己也是党人,更可笑的是刘洪竟然不信!这是没有任何人把皇甫规看做士大夫的一员啊。
皇甫高心中酸楚,叔叔皇甫规一辈子都在努力进入士大夫阶级,却一败涂地。现在,轮到他皇甫高继续努力挤入士大夫一伙了。
他转头望着远处的火光,若是替汝南袁氏报仇血恨杀了胡轻侯,是不是真的就能被其余门阀士大夫当做自己人?
假如他被皇帝刘洪疯狂报复,汝南袁氏和其余门阀是不是因此就认为皇甫高是自己人了?
皇甫家两代人努力成为士大夫手里的刀子,努力借此融入士大夫,真是悲伤又绝望了。
可是他没得选择。
这铜马朝想要当官要么抱宦官的大腿,要么抱士大夫的大腿,没有其他道路可走。
皇甫高低声笑,其实抱士大夫的大腿或者抱宦官的大腿,都未必有什么好下场的。
“凉州三明”除了皇甫规,还有张奂和段颎。
张奂张然明是当时的太尉门下弟子,所以是士大夫一伙,最终被罢黜了;段颎段纪明抱紧了宦官的大腿,虽然最后被宦官连累,掉脑袋了。
“凉州三明”有一条大腿没抱上的,有抱士大夫大腿的,有抱宦官大腿的。
可为什么三个人都没有好下场?这真是细思恐极啊。
皇甫高想到胡轻侯,忽然有些悲伤,胡轻侯难道不是为了改变阶级在拼死努力?
与他,与皇甫家,与天下千千万万个庶民却又不甘心而拼命努力的人有何区别?
在汝南袁氏或者其他豪门大阀的眼中,他皇甫高与胡轻侯的厮杀不过是狗咬狗而已。
皇甫高手中的热汤渐渐凉了,他大口的喝完,静下心,出身是没得改变的,唯有知天命,尽人事。他开始思索胡轻侯会怎么做。
一个跟随皇甫高
许久的将领喝了一热汤,道:“愚以为,胡轻侯此刻有上中下三计。”
“上策是化整为零。”
“天亮之后就是对胡轻侯的杀局,胡轻侯知道,我们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胡轻侯对此却无解。”
“我等人多势众,且人人都是精锐,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等手中,胡轻侯如何可能翻盘?天亮之后无论胡轻侯遁入树林,纵马官道,或者据营死守待援,都是必死无疑。”
“胡轻侯唯一的机会就是以其余人为诱饵,在今夜就彻底分散逃走。”
“待到天亮之后方圆数里之内到处是胡轻侯的手下和那些流民,我等又要搜寻胡轻侯的痕迹,又要一一甄别,费时费力,胡轻侯有很大的可能孤身逃走。”
“此后,胡轻侯避开城池要道,只走小路,昼伏夜出。若是运气好,终究有机会到达冀州的。”
皇甫高和一群将领点头,从单一的树林遭遇而言,这确实是胡轻侯最大的脱身机会。
至于人人皆知道她的目标是冀州常山国,沿途城池道路会有袁氏亲友门阀的堵截追杀,胡轻侯没了部下,孤身一人,一旦被识破身份或败露了行踪,定然被围攻至死等等都是后话,逃不过天明一切免谈。
而掩护胡轻侯的那些手下们会被追兵拷打,乃至斩杀泄愤和灭口是应有之意,能有三成活命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不过成大事者好像也不需要考虑部下的死伤。
那将领继续道:“中策是夜袭击败我等。”
“夜色苍茫,树林繁茂,许多军阵之术无法施展,我等的战斗力降到了最低点。”
“胡轻侯又以行刺袁公子袁韶著名,若是能孤注一掷偷袭我军,趁乱杀了皇甫将军,沿途袁氏亲友故旧听闻此事,定然惊慌失措,这围追堵截之局必然大乱,胡轻侯有很大可能逃到冀州。”
“不过以区区百余乌合之众想要偷袭我等,这与送死无异。成功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可谓是风险巨大,利益也巨大。”
皇甫高和众人点头,又不屑地笑,他们早已安排了岗哨,严格按照军方操典布置了明暗双重岗哨,胡轻侯想要偷袭成功比登天还要难。
那将领继续道:“下策是以为追杀她的只有皇甫将军一路人,而皇甫将军又忌讳被人知道截杀朝廷命官,不敢在白天和他人面前动手。”
“因此胡轻侯或今夜就率众人向洛阳方向奔逃,遇到城镇或人烟就寻求官府帮助,或者出言威胁皇甫将军,已经派人密信陛下,皇甫将军不想被陛下问罪就悬崖勒马。”
“如此幼稚,定然为我等所杀。”那将领笑道。
皇甫高点头,只要今夜不被偷袭,那么杀胡轻侯就是时间问题。
“诸位,今夜至关重要,切要谨慎。”
一群将领点头,其实距离天明也没多久了,很快就是胡轻侯的死期。
忽然,边军北面的树林燃起了大火,下一秒,四周树林尽数燃起了大火。
边军尽数惊醒。
皇甫高神情狰狞,胡轻侯竟然选择了与他漏夜决战?
“好一个胡轻侯,老夫就在这大火之中送胡县尉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