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底天黑得快些，等闻佳茵磨磨蹭蹭做完扫除的时候，黄昏只剩了一个尾巴。她痴迷地看了一会儿教学楼和教学楼之间，那里有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天空，朝北的方向，限延伸。

程令仪早离开了，照例同祁肖羽一块儿。他们两家住得近，上学放学常常一起走，隔着三五个拳头的距离，不紧不慢，矜持得很。回回闻佳茵见到都要翻白眼，心想：‘祁肖羽你装什么清纯男高呢？’

走到校门口，天刚刚擦黑，这是个周四，她照例要往桐大去。

桐大物理学院的副院长是严老头的同学，托了这层关系，物理集训队的人每周四晚都去桐大物理系旁听他们的答疑课。

这是她一周最期待的一个夜晚。她喜欢行走在大学校园里的感觉，轻松自由，有种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的快感。

出了校门，却看到闻谦的车。对着她闪了两闪。

闻佳茵从前不叫闻佳茵，她名姓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福利院的叶奶奶给她取名‘佳音’。福利院有名字的孩子才是少数。

四岁那年她被闻谦，沈怀薇夫妇领养。后闻谦找人算了一卦，说这孩子于闻家有助益，就是这名字要改，‘佳音’撑不住格局，音改成茵，即可。

佳茵进门后不久，求子多年不得的沈怀薇生下了儿子，闻谦的地产生意越做越大。虽是养女，但对她也算尽心尽力。

但这算命的显然忘记告诉他们，这运势拢共只有七八年。

三年前，闻谦的工地出了事一落千丈，沈怀薇横遭车祸，送去医院的路上断了气。

闻谦正在前座抽烟，闻佳茵敲敲车玻璃，车窗降下来一小半，他不耐烦地说：“怎么都走了就剩你，给你配个手机白配了？上车。”

“去哪里？我要上补习班。”

“给你请假了。你大姨叫着一块儿吃饭，说祁家爸爸回来了，要你也一块儿去见见。”

“见他干什么。又不熟。”

祁家父亲常年在国外做生意，上次他们照面恐怕还是她初中的时候——那时她寄住在大姨家，与程令仪同校不同班，祁肖羽十四岁生日宴恰逢祁父回国便大办了一场，大姨把两个女孩子都带了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令表姐一说起就会脸红的同学。

“要你去就去，这么多话做什么。”

闻佳茵知道拗不过他的，转身上了后座。

她的‘弟弟’闻佳柏也在，正抱着手机刷短视频，里面传出女人很媚气的声音。见她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

佳柏是家中妥妥的二世祖，但闻佳茵恰好从小推崇以暴制暴，这么多年他从她这里未讨到过几分好。

加之进入初中后他沉迷游戏和短视频，成绩一路下滑垫底，而闻佳茵拿了竞赛铜牌的事情人不晓，小区里都说闻家出了个天才，两相对比强烈，他在这没有血亲的姐姐面前也只能暂时夹起尾巴做人了。

闻佳柏长得像沈怀薇，小时候有几分惹人疼爱，只是后来脾气秉性受闻谦的影响太大，很快就走样了。

-

“等会到了，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时候就好好吃饭。听到没有。”

闻谦领她们走入曲水流觞的会所大门。这儿明显是家私人性质的会所，外墙很低调，但处处又透露出一种奢侈的匠心。他们七拐八拐，过了回廊影壁，这才到宴厅。

“沈怀姝这种文化人，就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闻佳茵听他刻薄地嘟囔，转而又换上一副廉价的笑颜，推开门去。

里头其乐融融正聊得开怀。程令仪换了条白色的羊绒裙，梳着半公主头，坐在两位美妇人中间吃甜汤。而两位父亲则在茶桌那头聊天。

程父和祁父是旧时战友，后九十年代退伍后一个从政，一个出海经商，都稳扎稳打出了一份家业。

众人见闻谦领着两个孩子来，都停了话头，闻佳茵在闻谦身后装鹌鹑，看这阵仗，替他感到难堪——大概又是他闻着味儿上赶着要来的。

估计不是有求于程父，就是想从祁父那里捞点什么。

不过难堪是大人的事情，她作为花季少女，职责是在她的姨妈姨父面前讨巧卖乖。因她天资过人，程家父母一向格外喜欢她。

落座后沈怀姝照例过问她的学业。她这个大姨母大概是为人师表的缘故，很有一些威仪，沈怀薇在世的时候，也有些怕这个大姐姐。

等她应付完，程令仪偷偷问她，“等会你要去我家看hi吗？她最近又长胖了一点。我给她买了新的小衣服，全手工的，可好看了。”

程令仪身边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拱月的人，她习惯了他人的和颜悦色。

她被盛赞的对世界的温和其实是他人对她温和的投射。

唯独闻佳茵算是个例外。她一直有些畏惧于闻佳茵性格中的的阴晴不定，又不由自主想要讨好。

hi是闻佳茵在街上捡的流浪猫，沈怀薇死后，闻谦找了个由头转送给了程令仪。在送给程令仪之前，它也没有名字，闻佳茵从来只叫它“猫”。

“不了，作业还没写完呢。”

闻佳茵漫不经心地活动酸痛的脖颈儿，意间发现这房间的天花板都是水晶玻璃做的，她朝天花板挤一挤眼睛，镜子里那个穿丑陋校服的人也对她挤一挤眼睛。

她忽然想起如今每天都穿着粉色小蕾丝裙子的猫，觉得很滑稽，靠着椅背笑了笑。

“诶，表姐，你小男友去哪儿了？”

程令仪以为她还因猫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她却换了个话题又笑着揶揄问。

她五官本就清淡秀气，唯有两颊还有些少女的肉感，不笑的时候脸上有种天生的冷漠，说冷漠倒也不准确，更精确的表述，大概是一种厌倦，像一个愚蠢的谜语，而她提前猜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