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他倏地睁大了眼睛。
良夜如梦,眸粲如星,谢云流隔着蝶翼似的扇面,亲了亲他,吻一心一意地扑在了纨扇的石榴花上。
蝶暗暗收敛了摇颤的双翼,栖稳了。
吻就这般落在胭脂色的花上、花一样的唇上,温热绵长地辗转了片刻,才舍得离去。李忘生惴惴的一颗心,却被他吻的渐渐安定下来,仿佛他走了这样漫长的路,做了这样愁苦的梦,只不过是为了,等待他这样不讲道理的一个吻。正思量着,耳畔又絮絮飘来了谢云流调笑的低语,“这扇面好薄啊,我连你点在唇上的口脂都尝到了。只是你那口脂点得也好薄,我都没尝出来是什么味道,是蔷薇还是梅花?好忘生,你过来,再让师兄尝一尝,好不好?”
去。
羞不羞?是谁鬓乱四肢柔?这回,可真不能再让这冤家尝了。
他急忙举起犹印着脂香浅、脂痕红的纨扇,将烫得晕出了绯意的面庞,密不透风地遮住了。弄得谢云流终于没机会再吻一吻这朵花,只好悻悻地别过头去,假装不在意,到处看风景。
而他却在纨扇后,隔着双飞的彩鸾和朱红的榴花,凝视着看风景的他,然后,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
许是那一吻的后劲儿太大,再往后的事,李忘生就记得不甚分明了。他只依稀记得,他们在高烧的花烛前交拜,各剪下了一缕发丝,红丝将发丝绾束在了一处,这便是“结发”,与君结发,两不相疑,誓不分离,方算作盟了同心。同心既结,花烛在李忘生的面前,溶溶地滴下珊瑚色的泪,泪又凝作一串一串的烛花,这一夜怎么过得这样快?转瞬之间,月便上了檐牙,悬在了梅梢,谢云流拉住他的衣袖,带着他,穿过一重重纷繁落的梅影,师兄走得好快,脚步好急,梅花开得这样好,他看也不看,依旧不管不顾的往前走,逃跑似的,梅枝险些勾破了他们的衣裳。等他们终于一同跌坐进了累累缀着翠羽的合欢帐里,李忘生一口气还未喘匀,谢云流蓦地欺近了他,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尖,“师弟,慢着,还没到偷懒的时候呢。”
“……适才在喜宴上,我为了你这个一杯倒,将酒都挡下了。”说着,谢云流眼波一转,瞥向了绣榻边的矮几。几上,一只历满春夏秋冬四季诸劫的瓠,被剖作两半,专等着今夜,共盛一樽酒,“这合卺酒,你可躲不过了,我没法替你喝,我要是把你的那一半也给喝了,岂不是我与我自己成了亲?”
李忘生听得忍不住笑,今日里,他忍不住笑的次数,总是特别多,“多谢师兄体恤。此事不敢再劳烦师兄了,一杯合卺酒,忘生还受得住。”他双臂如丝萝,攀上了谢云流的腰,依依缠绕住了,不肯放,脸颊贴在他暖热的心口上,一边眨了眨眼睫,温声软语,轻不可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师兄是与我成亲,不是与旁的什么成亲。”
“好呀,李忘生,你胆子果然变大了,以前连抱我都不愿意抱,好像我是个刺猬,会把你扎伤了。不对,你抱过刺猬的,这算什么事啊,我伤心了,我居然连个刺猬都不如——”
“师兄!”他赶紧推开他,省得这人又没完没了地翻旧账,说自己伤心了,要补偿,再伤心地提出一堆听着都叫人面红耳赤的奇怪要求。好比上次,那样的姿势,他被臊得险些就摆不出来了,“别忘了合卺酒。”
“放心,忘不了的。”帘帐曼然地曳开。谢云流寻到他隐在袖底的小指,牢牢勾住了,一牵,将他牵进了春红荡漾的绛蜡烟光里,柔声唤他道,“快跟我来。”
末了,他和谢云流,肩挨着肩,靠在了小几前。瓠中徐徐倾满了酒,瓠味苦,酒味甘,同甘共苦,一并入喉。只是,可怜见的,眼瞧着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他依然是不胜酒力的模样。努力地将这一瓠酒饮完后,他又不负众望地醉倒了,他醉眼朦胧地倒入大师兄怀里,睫毛是扑闪个不停的,两腮也是红得不像话的,好像他适才饮的不是酒,而是春三月酿出的桃花水,水不知流去了哪儿,唯见桃花上脸、霞晕双颊。
小几的一侧,恰对着一方嵌了螺钿缠枝宝相的玉镜台。他糊里糊涂地倚在谢云流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裳,一扭头,镜台里正粼粼地映着一张桃花样的脸,眉心一点欲滴未滴的浓红朱砂,是花心里,一滴颤巍巍的蕊。
谢云流俯首,唇心猿意马地贴在他耳际。他原想对李忘生说句什么话的,一抬眼,却见李忘生的眸光死死地凝在那面镜中,执拗地钉住了,不肯移动分毫。
恍若,那并非是一面镜子,而是一只能够摄人精魂的可怖妖物
“忘生,你在看什么?”
谢云流的怀抱立马牢牢地锁紧了他,他从镜里望见他与李忘生交颈厮磨的身影。四周骤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寂静,参差飘浮的兰麝香雾中,烛花一寸寸断裂开来的碎响,有如轰然的落雷,声声震悚。
然他这一问,似是将李忘生的神魂问回了几分。雷声渐远了,终归于,李忘生立刻握住自己含情桃花般的脸,如此犹嫌不足,又怏怏地将头埋在了谢云流的怀里,小绵羊找窝似的,小心地拱一拱,恋恋不舍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只泻出一泓乌黑潋滟的长发,脉脉地,婉伸在他膝上,半晌,才闷闷地吐出来两个字,“难看。”
“难看?”谢云流听得眉尖一扬,一时有些许讶然,再侧头想了一想,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失笑,心里是一千分的好笑,又是十万分的心软怜爱,“你先前躲在扇子下头,脸红成那样,都没说自己难看,现在反倒说起难看来了?”
李忘生依然不抬头,好像要一辈子赖在他怀里不出去了。谢云流信手拈起李忘生铺散在他衣上的一绺乌发,一圈圈地绕在手指上,可绕的圈越多,却越觉得法满足。好没道理,哪家的洞房花烛,是用来玩一夜头发的?谢云流是决计不愿亏待自己的,何况怀里的人,本来就是他的,一直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谢云流被这些纷乱的念头滚滚灼烧着,坐立不安,难熄难忍,索性从臂弯里捉住了这朵噙满春意的花,低头,迫近他醺然微启的唇,把酥绵浓热的吐息,一丝丝地渡向他唇间微露浅绽的一点润红舌尖,“也好,我抱你去镜台前看看,看清楚,你究竟有多难看。”
“好。”他点点头。看来是真醉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迫不及待地环住了谢云流的颈项,被谢云流一把抱起时,好像还很新奇似的,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尾音拖得又甜又柔。
“真乖。”谢云流夸他叫得好听,不知道等会儿还有没有更好听的。且他往日里总是叫师兄,难道叫不厌么?不如在今夜,多叫几声别的?
ps.关于“鹦鹉仙鹤都喜欢你”这一句,脱胎自夏黯老师的话,感谢灵感提供。
以及口脂的问题,其实唐代男子用口脂还是相当常见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但不说的话我又觉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