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兰篝蕙烟收,宫壶滴尽莲花漏。晓星沉,月西流,天边飘起一线线薄绯与淡青的曙色,继而,染满了整片天空。翌日,前来华山纯阳宫观礼的宾客便陆续辞别了,山门前,梅花开得正好,千树粉云似织、万朵烟霞夭夭,李忘生手执一柄白玉拂尘,披莲纹羽裳,自长阶上,款款拾级而下。松竹荫中,梅花影里,忽飞起一只双翼明洁如素的云鹤,旋舞蹁跹,扶摇向远岚。鹤乍一飞去,李忘生就瞧见了花下一高一矮的两道人影,矮的那个,是个白生生的小姑娘,年齿尚稚,着暗蓝裙甲,乌油油的头发扎高成两只马尾辫;高的那个,穿一身黑羽金纹的重裘,身姿凛冽,如月出天山,银辉射目,铿然璨然。真是越瞧越眼熟,何止是眼熟,此人不是谢云流,还能是谁?
谢云流正同那小姑娘说着什么,李忘生听不清,才要走过去,小姑娘却手一甩,辫子一扬,“噔噔噔”地跑掉了。
梅影纷摇,梅花纷落,谢云流回过眸去,望见了伫立在长阶上的李忘生。
彼时,天青云薄,四目遥遥相对,他便飒飒轻踏着满地落梅,快步向李忘生走来。仿佛这一回,是他们在一山白雪与万丈红尘间,平生第一次重逢。
李忘生怔怔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双眼不自知地弯起了一点模糊的浅笑,然后,他恍惚地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节似乎也是这样,华山的初春,经年不化的积雪里,开满了一树一树的梅花,他独自站在足有千级之多的青石长阶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垂首扫雪,谢云流站在长阶下,一迭声地唤他。忘生,你快过来。
他听大师兄的话,匆匆步下了长阶,每走下一级,他就离他近一点点。耳边有轻快的呖呖鸟声,他做梦似的,走进云霞一样的梅花影里,可他的大师兄,却不肯与他说正经事。长剑流霜、雪衣萧疏的少年道子回身环抱住了近前的一株梅树,抱紧了,使劲摇了几摇。梅枝抖抖,刹那间,从枝头抖落了数粉霰香雨,落花扑扑漱漱,漫天彻地,像一张网,天长地久地困住了他。
落梅花兜头盖脸,罩得李忘生满身都是。他的师弟,快被飘落的梅花扑成一个香喷喷的雪人,罪魁祸首却笑吟吟地拈走一片沾在了师弟颈上的花瓣,小小一瓣,像是淡粉的琉璃碎片。好险,如果他的手再慢点,这瓣落花就要滑进李忘生的衣服里了。谢云流握住花瓣,装作若其事地将手藏到了背后,仍是言笑晏晏的,“刚才给你下了场雪,好不好看?”
可他原是来扫雪的,他却突如其来节外生枝平白故地,又下了一场扫不尽的大雪给他。
好看的。
从谢云流拈去他颈间落花的那一刻开始,这么好看的雪,竟好看到他开始害怕了。
他害怕花落,害怕扫不尽的雪。不过一场雪,却教他害怕得要伤了心。
他害怕,自己再也成不了仙了。
只是,在所有扫不尽、说不出的害怕里,他又有了那么一分隐秘的庆幸。还好这个给他下雪的人并不知道,不会如自己这般的伤心。
妨。
他只愿他,永不要伤心。
“这么入神,在想什么?”
而今,山门内外,山道上下,了人迹,只他与他两个,和长阶前后千山万山的雪,千重万重的梅花。谢云流走到他身畔,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来,他三两下解开了封系着纸包的红丝绳,红绳虚虚地挽在他的手指间,一阵幽冷入骨的山风吹过,将红绳吹走了,吹落在两人足边,顷刻便被落花埋了,再寻不见踪影。
谢云流揭开纸包,纸包里,齐齐整整地躺着两块炒得黄澄澄的米花糖。糖是鸳鸯双色,一块洒了红晶晶的糖煎玫瑰,另一块糁了金灿灿的蜜渍桂花,几色相映,煞是鲜亮悦目。
纯阳的天街及华山附近,可从没见过有人炒米花糖卖的。李忘生未免有些微的讶然,“师兄,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得了他这一问,谢云流笑着睇了他一眼,旋即把米花糖举到他跟前,邀功似的晃了又晃,“是我费了好大劲,虎口夺食,从那个小姑娘手里硬抢来给你吃的。想好要怎么谢我了没有?”
还骗人,这一兴起就满嘴花花的脾性,怎么总也改不了?真是,都过去多少年了,都多大的人了。
“师兄这是骗我么?”他不肯看他,也不拆穿他,佯作被人给气着了,将臂间拂尘一挥,霜色的广袖悠悠一荡,衣袂上芰荷翻飞,“若不是骗我的,现下师兄人在纯阳,便要守纯阳的规矩,纵然只抢了一包糖,但一包糖也不是小事,该罚师兄的,忘生也一定要罚……”
他把这一席话,说得细细絮絮、唠唠叨叨,把辰光都拖得长了。其实,他原不会说这么多的话,更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不愿再记得纯阳的规矩,不会罚他。可是此时此刻,这些话却不受控制地从他心底流出来,只流向他。他好像执意刻意地说着这些味的话,他好像刻意要把时间拖得再长些、再慢些,把每一刻的话都揉碎了,当作一生的话来说给他听。仿佛非得如此不可,他才能将日子,长长久久地与他过下去。
是了,非得如此不可。
但谢云流不待他说完话,便赶上前去,往他的唇上啄了好几啄,不许他再唠叨了。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我认输。”啄还不够,他“喀”地掰下一块玫瑰米花糖,不由分说地塞进李忘生嘴里。像腊月里给灶王爷供灶糖,专为粘他那爱说坏话的嘴一样,他上供米花糖,专为堵住这位一本正经李神仙絮絮叨叨的花瓣嘴,“那小姑娘叫唐小珂,是跟着其他唐门弟子来观礼的。你可别说你没听过她的名字,我上个月亲自去了趟剑园,从清虚弟子那里缴来不少话本,差不多全是这唐小珂的大作。这还不算,她不单写书,也说书,我之前在巴蜀地界行走时,碰巧在茶摊子上听了她讲的一段《剑魔惊情录——”
言至此处,谢云流突然住了声,不再接着往下说了。
说书说书,必定是要事巨细地说,说得跌宕起伏、曲折离奇,方能引人入胜,哪里是三言两语、一时半会便能说完的?且这剑魔惊情录,听名字,说的又是个情字,合该揽着人回房里,千言万语地把剑魔惊的哪门子情说通透了,说得人拈酸吃醋,他绞尽脑汁心甘情愿地把人哄上老半天,这才是好的。
“总之,你师兄岂能让人胡乱编排了去?此事一定得讨回公道。这包米花糖,就是我向唐小珂讨回来的公道。而且这公道也不是我硬抢来的,是我跟她比剪刀石头布,三局两胜,我赢来的。如何,你现在可放下心来了?还罚不罚我了?”
谢云流说这话时,眉目间顾盼神飞、流转清扬的情态,宛然是静虚子鲜衣怒马、弹剑唱月的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