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洲
“凡我刀宗门下弟子,当以心驭武,以武锻心,心武合一,相辅相成,方为习武之道。”
披星阁执事弟子立在寰宇殿前的演武场上,长风过处,雪裳飒飒,她面色冷肃地对自己面前这位初来乍到,意欲拜入刀宗门中的江湖新人道,“此外,我刀宗宗主谢云流有言:刀宗行事,应光明磊落,以修心立身、惩奸除邪为己任,荡尽世间诸恶,亦不与天下正道为伍。不过,宗主现在不在门内,所以就由我来考校考校你的功夫底子,看你是否真有成为刀宗弟子的资质,准备好了吗?”
“嗯嗯嗯!”这一长串话,令原本就紧张得不得了的江春渔,听得更是忐忐忑忑,当他听到掌事弟子“宗主现在不在门内,所以是由我来考校你的功夫”这一语时,悬着的心不由放下了一些,他愣愣地脱口而出,“这么说来,以前,都是谢宗主亲自来考察武艺的了?”
“怎么可能!当然不是啦!要是让宗主亲自出手,只怕弟子人还没入门,就先成残废了。我说这么多,是为了听起来比较厉害嘛。咳咳咳咳咳!”要严肃、要严肃,要做一个稳重可靠的师姐。掌事弟子忙清了清嗓子,扣住腰间长刀,“言归正传,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江春渔迅速立正站好,仰首挺胸,高声答道。
“那好,承让了!”刀光泠然起处,清鸣敲玉,锐响戛冰。
一旁的折麟阁弟子将一把横刀抛了过来,江春渔抬手接了,他曾向稻香村的武师刘大海学过几招刀法,其招式甚为平实简易,虽然瞧着憨直,但依刘大海所言,若能勤加练习,足以应敌。来到刀宗之前,除却三盘功夫,江春渔亦将这几招苦练了许久,只期能一举拜入门下,若当真拜不得,便打回去从头重练,日后再来便是了。
再说这刀宗,位处山海陡峭之地、泉石拱峙之所,寰宇殿地势偏高,风萧萧地吹送上来,身前身后,俱是一片风啸猎猎。刀既出鞘,执事弟子手中刀锋亦如崖畔海风一般,舞得既快且疾,江春渔若出招沉猛,她便以轻灵避之;若截锋劈砍,她遂身形一旋,刀背一翻、刀尖一转,好一似鹞子入林,斜斜地撩向江春渔肩胛,堪堪将他的衣袖划破。演武场内,一时间白芒烁动、衣袂翩飞,众弟子皆停下手中的刀剑操练,纷纷聚拢过来,围观二人相斗。江春渔寻不得进攻之隙,唯有偏身腾挪、左足退步,勉强躲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心神渐渐不定,额角也渐渐被逼出了些汗珠。他咬牙抵挡了这大半日,按理来说,已实属不易,但起先说好了的,如果他手里的横刀,能碰着执事弟子的刀刃,便算作他赢了。可是,看如今这架势,莫说是这执事弟子的刀刃了,连稍近她身都不能够。看来只能甘拜下风,等到明年再来了。
不仅是围观的刀宗弟子,连江春渔都忍不住冒出了点泄气的念头,只是,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他还是法就此甘心。眼看着将要输了,然而,隔着人群,演武场外,忽隐隐地漾来了一阵冷铮铮的环佩幽响之声,清清缈缈,如从天边云间袅然而至,半空中,吹落步虚声。随之一同飘落的,还有一道柔和温恬似春水流弦的人声:
“蝶虽难定,网犹可束之;风虽疾猛,山仍能阻之。”
电光火石间,江春渔不觉一怔。
天风倏然吹来,徒劳地撞上了寰宇殿背后坚不可撼的山壁,功折返时,在山石上,拍打出一连串潮水般的呜呜回响。
是了!江春渔眼前一亮,诚然,执事弟子的刀法如蝶如风,动如脱兔,然则蝶冲不破罗网,风亦击不穿山石。思及此处,灵犀乍启,他将足下劲力卸了一半,翻身后撤,既而把力道全部集中在了手中的横刀里,其势依然刚猛,将这一柄横刀舞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刀光陡成天罗之阵;刃影顿为地网之形,待手中稳住了阵脚,江春渔的步下则寻隙向前、伺机而进,守势一改为攻势,执事弟子见他如此应对,也为之精神一振,看来这一架还远没到决出胜负之时呢,于是乎,演武场上的气氛重又高扬热烈了起来。只是,众人心中仍有疑惑未解,谢云流离开宗门已久,迟迟未归,那适时提点了江春渔之人的音声语气,更与他全半分相似。倘若不是谢云流,那么,方才那道自天而落的神秘人声,又当是何方神圣?
聚集在演武场四周的刀宗弟子们,其中有几个,本是纯阳静虚出身,这道神秘人声于他们而言,却是恁地熟悉。虽然——但是——不不不,怎么可能?想是大家耳朵里都进了风,因此听了,天底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所以,一定、必定、肯定不是他,不是不是。
最初,谢云流暂驻在翁洲的海岛上,他一边望着远处群山,一边营绘刀宗图纸时,便打算将岚峰山内部凿空成连续的三段:前为寰宇殿;中为静室,以作隔断;后为寝阁。不想,寝阁凿了一半,竟从山石底凿出了一口温泉。谢云流只好将寝阁的大小减了一半,为了这口温泉,改道引水,另辟了一方浴池出来,取名为“玉清”,暗合吕祖之诗:“卯酉门中作用时,赤龙时蘸玉清池。云薄薄,雨微微,看取妖容露雪肌。”玉清池以一整块极洁白皎明的汉白玉砌成,池头雕九枝芙蓉,并十二只振羽交飞的云鹤,泉水从纤润颀长的鹤喙间汩汩涌出,落入池内,池水温滑澄澈、暖意氤氲,而水雾漫缭、朦胧蒸腾之处,的确有“云薄薄,雨微微”之意境。
池中涟漪一圈圈,回旋着摆荡,温泉水滑,翠云浓墨一般的长发,湿淋淋地披满了雪白光裸的脊背,还有漆黑的几缕,婀娜地飘漾在水中,宛若萦绕不散的柔藻春蔓,婉转浮摇,一只细腻修长的手搭在了玉池台上,白玉与素手相映,几乎融为一色,浑辨不出是手是玉。李忘生靠在池边,另一手抬起,将长发挽到了一侧去,他一面挽,一面端详着泉池对面的一堵诗壁,两扇如鸦似黛的睫毛上衔了晶晶细碎的水珠,随着两丸清濯流转的目光,花梢浥露般地颤袅,折射出两汪若有若、烟视媚行的莹彩。
早年间,有一段时日,谢云流是不用剑的,他用笔,练字,练的是张芝的《冠军帖和《今欲归帖,帖中笔势一气呵成、飞逸流丽,与谢云流的剑意甚是相通。而今,他的刀法剑招虽已转作凌厉孤峭之风,但也依稀留存着往昔奔湍疏狂的影子,李忘生面前的诗壁,即为最明了的佐证。这满满一壁的诗,皆以刀锋剑刃斩劈刻出,笔画或如金戈铁马,或如骤雨急瀑,李忘生的双眸一瞬不瞬地驻在壁上,他一首一首地读着谢云流刀尖笔锋下的诗,读得认真,待读到最末一首:“江湖秋水多,一夜更如何?木叶沉断霭,华亭唳故国。影斜飘霜树,剑寒夜哭歌。暝暝……”尾联的字迹,却是凌乱模糊,看也看不清,大约是那位写诗的人写到最后一句时,写得烦躁起来,索性胡乱划拉了一通了事。
李忘生一厢暗自叹息着这字里行间的诗意,一厢仍想努力辨认出谢云流究竟在末句里写了什么,他手扶着池边,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去。玉虚真人辨得正入神,冷不防,只听沉沉的“哗啦”一声,而后飞溅起了一大蓬剧烈的水花,水面上,云开雾散,纷纷飘去,下一刻,李忘生被拉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里,泉水的包裹,是温暖而柔顺的,这个人的怀里,则像个熊熊的火炉子,燃着一腔迷诱灼人的缠绵,他让人一抱,浑身都软了,聚在眼睫上的水雾,琉璃珠一样,盈盈地滚坠下来,被和衣跳进温泉池里的谢云流伸手接住了,又抹在李忘生唇上。他的嘴唇被他来回摩挲的吐蕊微张、水红欲滴,乌黑柔浓的几绺湿发,沾濡在玉白的颊边,愈发显得红如香花、白似春雪。
“稀客。”谢云流蹭着他耳际,切切私语道,“我还以为是白日梦蝶,你怎么舍得移驾尊步,下凡来探望我了?”
这一次,谢云流北上草原,在拔野古部里呆了几个月。住在阴山下、天河边,远避世事尘嚣的异族牧民们热情好客,既不晓得,也不计较谢云流到底是何许人也,他出手帮牧民们斩杀了一头时常来偷袭羊群的青背独眼恶狼后,诸人更是引他为友,并不加猜忌地将精铁弯刀的铸造之技教给了他。不止如此,他还恰巧赶上了一场部族中的婚礼,巨大的篝火像恣情燃烧的黄金与红宝石,醇酒像熬熔了的琥珀,兜头泻下,如炎夏的暴雨般瓢泼淋漓,新郎颈上的孔雀石璎珞和新娘衣裙上的石榴石镶花,伴随着繁复落的舞步、欢畅愉快的歌声,旋转成了瑰丽伦的夜之彩虹。草原的星空是深的靛蓝和浓的葡萄紫,紫得发黑,星子闪烁着千万灿烂的冰雪光泽。谢云流喝了很多酒,仰面倒在了软厚潮湿的青草上,酒很烈,天低低的,似乎只消一伸手,他就能扯下一大把嘶嘶冒着凉气的夜空,而他的肺腑血脉、肝胆心肠都被烈酒烧热烧沸了,烧得炙烫焦煎、绵亘燎原。这时,他不知是第几次避可避地想起了李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