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沙尘暴来临前,谢云流将李忘生带回了自己的住处,确切地说,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思来想去,还是把人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保险。
恶土并非生来就是恶土,比如这里,曾经是一座山,叫岚峰山。后来,公司战争打响了,岚峰山被铲平了三分之二,用以加工成动力燃料,底部的山体,则被修建为了地堡工事。以往,他都睡在车里,三个月前,他在日本街一剑干掉了某个倒卖活体植入体的帮派首领,这座阴森森的地堡是他们的弹药库,但刚好能当他的临时据点。谢云流没有敞开地堡大门请客吃饭的兴致,因而,他懒得特地布置,只去了一次跳蚤市场,添置了几件能随时搬到装甲车上卷铺盖跑路的简单日用品。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一时间,竟然令谢云流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会让李忘生在这呆太久的,等拿回了“洛风”,他也得跟着搬家,但他不能让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重要人质有个三长两短,所以他得再去进次货,至少要把拨给李忘生的那块地盘,捯饬得像个人住的地方。
谢云流的二手加利纳壁虎,在路口猛转了个弯。在去“进货”之前,他要先去一趟“烛龙”俱乐部,去拿这次袭击纯阳科技的报酬。
“进去之后,直接找前台,说声:我要订两间青金包厢。会有人给你引路的。”
晨光熹微,五颜六色的电子广告屏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拼命挤压着灰茫茫的天际线,有如乱梦,从同样灰茫茫的车窗玻璃外向后疾驰、远逝。
飞熊帮。谢云流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根据搜索到的资料,他们都是从南部废土迁过来的流浪者。
烛龙俱乐部的具体坐标,是负责外部联络的飞熊帮成员,刚刚通过私人频道发送给他的。这是飞熊帮真正的老巢吗?谢云流目前从得知,他和飞熊帮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的新来客。飞熊帮比他还要早上半年,但在一年的时间内,能快速发展成一个颇具规模的街区帮派,其背后必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情。当时,他在日本街砍完了别人的头,才走出街口没多久,便收到了飞熊帮主动发来的消息,通话弹窗里,冒出来个剃了半拉光头,自称“独孤横”的中年男人,提着大嗓门,粗声粗气地问谢云流,“听说,你是这片里活最好的?”
像这种背景诡异、来源不明的委托,谢云流通常是不接的,何况,把纯阳的车队及安保掀个底朝天,绝非寻常卖家能担得起、啃得动的生意。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成功咬下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不仅可以取回不论是意义还是作用,都比重要的“洛风”,还可以借力打力,送给公司一个超级大惊喜。谢云流考虑了两天,还是决定干这一票,他答应成为飞熊帮的“买家”。
走吧。论你将遇见什么人,想起了什么事,记住,向前走,别犹豫,别回头。
纯阳的浮空车飞进了盲区,地下控制室,离炮台发射的时间还有五秒钟。
谢云流的手指落在了控制台的按钮上。
三、二、一。
“嘭。”
幸好,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他永远都学不会回头。
黑龙大道95号,烛龙俱乐部
珠灰色的感应门自动朝两旁拉开,灯光如淡薄的银雾,在室内笼满轻软的纱,光线里蕴着醺人欲醉的香气,睡莲、百合、洋甘菊、香石竹,缥缈幻变,编织出一场花海的迷梦。
“您好,欢迎光临烛龙俱乐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柔和而甜蜜的电子女音适时响起。不止是俱乐部,在谢云流的记忆里,十年前,哪怕是最高级的场所,ai也没法全然适应前台接待的工作,十年后么?不,又一个职业被它们征服了,“我要订两间青金包厢。”
“好的,请允许我接入您。接下来,将为您开通vip专属通道。”
接入,接入。又来这一套。请允许我们接入你的义体网络接入仓,扫描你的大脑皮层,探寻你最最深层的潜意识与情感波动,根据取得的数据,制定出最最符合你内心需求的满分服务套餐。是不是所有的俱乐部都爱搞这一套?上次也是这样,谢云流装成客人,潜入到一家超梦会所里,处理雇主的委托,这家会所的名字俗得令人发指,叫:红浪漫。当然了,人家有自己的杀手锏,“私人定制超梦,帮你找到梦中情人”,再和梦中情人光速坠入爱河、翻云覆雨,不知天地为何物。虽然只是做超梦,但听上去也挺有诱惑力的,对不对?
听上去更像骗钱的,他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中情人。为了委托,谢云流眼睛一闭,放弃了挣扎,同意让负责测算分析数据的ai接入他,深潜入他的意识之海,寻找在海底,时不时泛起的一圈隐秘涟漪。
他在往下坠,深深地落向海底。海水是密集的数据流,密不透风的暗蓝色荧光,从他的眼中飞速闪过,那些数据,没有顺序,不肯停歇,分明只是来自视觉上的压迫,却渐渐阻塞住了谢云流的呼吸,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一分分地收紧,他穷尽所能地想反抗它,四肢却僵硬麻木,在海底掀不起哪怕一丝的波纹,他只能被它拖着,不停地往下坠,他想起吹过严岛的海风,海风卷起灰白的浪花,向上,拍打在尖利嶙峋的礁石上,向下,徒劳功地坠进了海中。浪花里,风里,全是半人半机器的尸体生锈、腐烂、发酵的味道。
谢云流索性卸下全身紧绷着的力气,任由自己躺在这种味道里。他忽然觉得很安全,前所未有的满足,满足到,他可以随时就这么死去。
如果醒过来,他要走的路,已注定是一片火海,他终会被火海烧得体完肤,灰飞烟灭。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在哪一天死去,他只知道,他不会有坟墓,他将孤零零地躺在某一个人问津的角落,不会有人记得他,不会有人埋葬他,他不会看到眼泪,不会听到哭声。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没有人来祭奠他,这说明他可以独享死亡的宁静,况且在这个年代,已然没有野猫野狗的容身之地,这说明,要是足够幸运的话,他说不定会留下具全尸,骨头也不至于被它们的屎尿淹没。
死亡是没有差别的。那么,在这里死去,和在火海中死去,也没有丝毫的不同。
他想,真好,我就要这么死去了。
“哗……”海浪拍打上礁石。
直到深海重重窅然的水波,被一朵初春玫瑰清婉的绽放,砉然剥落。
谢云流在层层围困的海底,在越来越浑浊黯淡的视线里,看见了一道向他游来的身影,而后,那个人的唇覆上来,温温软软的,渡给他一口轻柔香暖的呼吸。
因着这口呼吸,渐渐的,他的肢体不再僵硬,血液重新流淌,月光照进了深海,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极清丽秀雅的一张面庞,清纯恬静,秀若观音,就连眉心天生的一点红痣,也红得纯粹瑕。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朦朦胧胧的,像噙着泪,亦或只是露水,睫毛很长,又浓密,烟笼月遮地半掩着双眸,便愈发显得这双眸子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与妩媚,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使纯粹也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谢云流还看见,他玫瑰色的唇边,勾起了一缕情思暧昧的笑意,如蛇微翘的尾尖。而他的双腿更加像是柔若骨的蛇尾,光滑、雪白、赤裸地缠了上来,若即若离地蹭着谢云流的下身,是在对他求欢了。四周分明鸦雀声,可水波每一丝软腻的振动,都传递着唇间饱蘸春意的吟哦。
并且,非常可耻的是,谢云流硬了。
然后……
然后,谢云流抬起手,一枪打碎了李忘生的头颅。
我听见海妖唱着歌
我永不认为他会为我而唱歌
尽管我早就熟悉他的手臂
那温暖的洁白的裸臂
曾使我这扈从的小丑,语伦次
我躲避,我流连于大海的宫室
却被海妖以红的唇和热的吻装饰
一旦被他唤醒,我就淹死
玫瑰红的鲜血大肆晕出了一朵花,在暗蓝的海水中怒放摇曳,优雅妖冶地凋零、弥散、消弭。头颅撕裂洞开的嘴角,仍保持着鲜红而残破的微笑,他与谢云流四目相对,徐徐沉进了更深的海底。谢云流法移开目光,他只能毛骨悚然、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同时竭力忍受着在胃部翻涌的浓烈的生理性恶心。是了,意识的利刃将他一整个扒干净了,将他的心肠肺腑血淋淋地拉扯出来,掴挞碾碎,他能为力,他孤独依地暴露在海底,筋疲力尽地瞪视着这些他对李忘生仅存的感情:恶心、疼痛、恐惧、疲惫、愤怒、厌烦、憎恨——他需要一个毒苹果。
不。
没有毒苹果,他的心脏渗出了沸腾的硫酸,硫酸倒流回心脏。
他要离开这里,他要离开所有能看到他的地方。
此时此刻,谢云流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他的牙齿在格格打战,他强行咬紧了牙关,逼迫着自己再度举起了枪,漫目的地冲着海水,胡乱射出了一发又一发的子弹。
他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发疯的只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