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能告诉他。
坐了大半天,他有点饿,腿也坐麻了,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回了原地。
谢云流的手臂,意间撞在了电脑屏幕上,好几个网站窗口被这场小意外撞了出来。谢云流又趴到电脑前,移动着光标,将凌乱的窗口一个个关掉,关到一半的时候,光标突然顿住了,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小的萤火虫,跌落在屏幕上,很轻很轻的,闪着幽蓝的微光,忽明、忽暗。
那是一篇花边新闻,发布时间是四年前,措辞造句,跟每一篇茶余饭后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别二致。把内容概括一下,大概是,李姓董事业已隐婚,纯阳科技后继有人,证据是笔者放在文末的照片,假如不是隐婚的话,为什么他会牵着一个小孩,出现在一家幼儿园的门口呢?
照片拍得真不怎么样,不知道是拍照者抓拍得太着急,技术太差劲,还是被拍者周围安装的电子屏蔽设备质量太好,照片里的一大一小,面容身形实在是太模糊了,这两位究竟是不是李忘生和他隐婚或未婚先孕的子女,还有很大的商量余地。路人不是傻瓜,这种可信度约等于零的传言,激不起多少水花,它就这样声息的,被扫进了日新月异漫山遍野的赛博垃圾堆里。
光标一直停在原处,没有动,屏幕却熄灭了。
电脑的电量耗尽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了,一半房间陷入了幽暗的夜色,另一半滑进了茉莉花海般的浅银月光里。
他该想些什么呢?
谢云流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去想的。如果是假的,他不意外,如果是真的,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区区的肉体标记,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摘除,世上没有神灵,所以人可以欺骗,爱可以伪造,茉莉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一句谎话。他被ga的柔情似水和芬芳艳丽迷去了魂魄,以至于他忘却了,从出生起,他和他就是天悬地别的两种人,没有来日方长,他根本没有那么了解李忘生,只不过,从前的谢云流不情愿,也不甘心承认,李忘生很像一只八面玲珑的变色龙,他太善于趋利避害,他的处事总是周到而圆滑的,他总能钻营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顺畅阻地生活下去。
没关系,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依旧会在不得不面对李忘生的时候,想起那些层层叠叠的过往,也许他依旧会进退失据,会处躲避,会……但是,这依旧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都会过去的,他和李忘生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李忘生是他众多敌人中的某一个,是他必须面对的对立面,他们不是交集,不是重逢,只是一次命中注定,蓄谋已久的永别。
谢云流扣上电脑,站起身,走出屋门,月光留了下来。楼梯上爬满了红褐色的铁锈,一节一节,在他的脚步里吱呀作响,他有点累,因此走得迟缓,于是,那脚步声与吱呀声,便都断断续续的,一声声,响得很慢。
恶土岚峰山
纯阳比谢云流预料中的要沉得住气,李忘生在这里呆的时间,也比谢云流料想的要长一些,其中一个原因是,李忘生染了一场辐射病。辐射病菌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城市群外的每一个角落,在空气中繁衍疯长,川流不息。当生存条件恶劣到了一定的高度,人们的适应能力也随之飞跃到了新的层次,现如今,辐射病已不是疑难杂症,通常,多吃几袋重氢细胞抗剂,再休息个一天半天的,就能痊愈得七七八八。
公司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全面休战,局部地区还在间歇性地交火。跟天生就爱往外跑,尤其爱往这种地方跑的谢云流不同,李忘生曾作为一名纯技术人员,应征去过几次战争地区,他在公司方的后勤部队里充当技术顾问。这是惯例,像他这一类的技术顾问,是一个能旁观真实的战场,且需担责涉险的虚衔,也是一个特别提供给未来的公司管理层们的镀金职位。在此期间,李忘生第一次从论文和培养皿以外的实地见识到了辐射病,但公司的防护措施,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比起来,不亚于生殖隔离。这次不再是看西洋景了,事隔多年,他总算亲自跨过了这道天人相隔的门槛,以身试法了一回。从华丽纯净的玻璃温室,乍一跌入肮脏野蛮的恶土,李忘生对辐射病的反应,较于常人要严重得多。
他听不见,看不见,只嗅到雪的气味。
他人昏昏噩噩的,半梦半醒间,被谁搂进怀里,一口一口地喂药。除了药,应该还喂了旁的,李忘生不知道是什么,那个人喂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努力很努力地吃,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吃,动不动一边吃,一边不知不觉地掉眼泪,止也止不住。
那个人好像不会说话,常常是,李忘生掉一滴眼泪,他悄声息的,为他擦去一滴。
一连吃了几天的药,李忘生的神志才重归于清醒,接着,他又腰酸背痛、头晕畏寒了将近一星期,身体状况才逐步恢复过来。
傍晚时分,在恶土肆虐了一整天的沙尘暴告一段落。夜空被狂风洗过,黑得纯然,有如年深岁久的古老森林,银河在纯黑的森林中,繁密地流动着葡萄酒般稠艳的蓝紫色,愈显出天心一轮圆月的莹白。
地堡石墙的高处,嵌着一扇狭窄的铁窗,一束明净的月光从窗间飘然而至,落在李忘生的眉心。他大病初愈,时常会困倦嗜睡,人也随着病瘦了一圈,月色如浓霜,把他照成了一尊脆薄的琉璃美人像,肌肤在月中透着易碎欲融的淡淡雪光,茉莉的花期将尽,花瓣宛若碎玉,飘零在又冷又清的秋水里,雪白的残花上泣了一点露珠,胭脂红的,原来,是他眉心的小痣。
门不声不响地从外面打开了,谢云流走进来,不言不语地将盛着晚饭的托盘放在李忘生的床头,然后,他关上门,离去了。
李忘生慢慢地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他倚在靠枕上,头仍有些沉沉的。他没有开灯,月光像一把静置的银勺,勺子里舀着满屋的寂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阒寂的月影中,微微摇晃。
在谢云流进门之前,他就已经醒了,或许谢云流也知道他醒了,不然,他应当不会来给他送晚饭,他们之间,就是有这种极怪异,又极脆弱的默契。李忘生明白,谢云流不想靠近他,自从他病好了,可以下床洗漱,除却一日三餐,谢云流从不走进李忘生的房间,也从不对他说话,他不担心他会在这时逃跑,沙尘暴至少还要再刮上半个月,李忘生一个人,走不出险象环生的恶土。
谢云流拿来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虾仁香菇粥,和一盘西芹山药。
是谢云流自己做的。与李忘生记忆里的一样,不难吃,但很普通,平平常常的味道,却吃得他难过,是疼。
谢云流在研究所里过夜的时候,有时会煮点夜宵。门开着,砂锅里的西米银耳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走廊上隐隐地飘着甜味,谢云流站在窗户边哼歌,一面擦着吕岩很宝贵的一盆假山盆景。
最近来了些才大一年级的见习生,谢云流嫌弃他们什么都不懂,况且这里面还有两个不知好歹、情商极低的ga,常常师兄前师兄后的,见缝插针地凑过来烦他。这个月,吕岩有两个座谈会要参加,导师不在,山中老虎,谢云流称霸王,既然都被人家叫师兄了,谢云流干脆把他们都关进了资料室,每人发了一堆关紧要的过期数据材料,让他们按照目录,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他板着脸,煞有介事地威胁他们,这些材料很重要,下个月就要提交上去,要是整理不好,到时,吕教授就不答应给见习报告通过。
用这招吓唬不晓得社会险恶、人心复杂的知大学生,还是卓有成效的,因为很少再有人来烦谢云流了。整理归整理,见习生们基本到了点就走人,但是,偶尔也有极个别认了真的傻子,非要提前完成任务,兢兢业业的样子像是演的,谢云流说的就是李忘生。离见习结束还有一周,夜里九点,李忘生经过走廊,擦完盆景的谢云流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恰好与李忘生四目相对。
“师、师兄?”
门后面,那双斜飞入鬓的桃花眼里,闪着异常犀利的光芒,乍一看不像人,像艳鬼。李忘生不禁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谢云流困惑地皱了皱眉。
哎呀,艳鬼还会说话。
李忘生下意识地按了按心口,平复了一下七上八下乱撞的心跳,他回过神来,淡玫瑰色的嘴角,立时礼貌性地弯起了清浅合宜的微笑,“我看手头剩下的资料不多了,就想着不如再加把劲,都整理完好了,结果一整理就整理到了现在。没事的,也不算太晚。”
“这样啊。”谢云流若其事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颇有些啼笑皆非,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这些见习生的个人档案表本来就不归他管,他也没兴趣看,只匆匆往上瞄了几眼,就当看过了。所以,这个见习生年纪多大,姓什么叫什么,性别是什么,住在哪儿……嗯?这不是档案里该提到的,总之,谢云流一概不知。他对李忘生最初的印象,仅停留在他额间那点鲜嫣嫣的红痣,这是李忘生身上最明艳的一点色彩,瞧他整个人都清清雅雅温温柔柔的,站在夜里,宛然一枝甜丝丝白花,毫攻击性可言。
此外,谢云流并没有闻到任何信息素的暗示。他莫名其妙外加多此一举地想道,是个bta啊,蛮好蛮好。
可惜蛮好蛮好的时光没能持续多久,也就一个月吧,谢云流就知道不是了,那是李忘生每日睡前必喷的高浓度抑制喷剂,每瓶三十毫升,一瓶喷一个月,请勿在发情期间使用,以免产生药品不良反应。他像一头被狠狠拽了尾巴的老虎,横冲直撞地跑下楼,又横冲直撞地飞跑回来,谢云流十万火急地把套撕开,咬牙切齿地戴上,火烧火燎地怼了进去,“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说!这种事能瞒得住吗?!太自信了吧!”
李忘生的回答把他哽到吐血三十升,李忘生回答的是:师兄没问,师兄不问,我也忘了。说完,李忘生哭了,并不一定是因为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呜呜咽咽地说,师兄对不起。
这合理吗?!
但木已成舟,可奈何。谢云流的选择只能是上船、开船,扬帆远航。
他深呼吸,一个深呼吸接着一个深呼吸,头脑才冷静了些许。他的指尖拭去他一滴又一滴,零零落落的眼泪,边拭着,边不知所云地哄道,“放松,腿再打开点,会不那么痛。”
李忘生对谢指导的指导不以为然,他的腿旖旎地缠上了他,缠得更紧了,仿佛两条分了叉的,曼妙柔滑的白蛇。
还是蛮好蛮好的,至少这几天过去后,谢云流不再以为,那点红痣是李忘生身上最艳丽的景致,什么叫深藏不露别有洞天啊,就是李忘生这样的。
以上全是没有营养的后话。此时,李忘生见谢云流低着眉,一脸的若有所思,他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可他蓦地没了下文,李忘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刚要开口,说师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噗噗的冒气声。
“师兄。”李忘生诚恳地提醒他,“你的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