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夏天,和往年这个时候一样,高考最后一门科目结束铃声响起,又一群高考生获得了解放。
他们迎来了人生中最紧张也最惬意的一个暑假。
窗外的蝉鸣像往常一样抱怨着天气的闷热,冰水里泡过的西瓜,头顶旋转着的吊扇,电视机里直播的世界杯,一切都在宣告着美好的新生。
那一年,还没有流行起“小镇做题家”这样的说法,但对于一个高考大省当中四线小城市的孩子来说,高考的结束,意味着他们那些只有学习再学习的岁月被宣告终结。
沉甸甸的书包可以被扔开,一沓沓写满了奋斗的试卷可以被卖给收废品的爷爷,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双清澈的眼睛,可以从书桌前移开,去看看诗和远方。
他们这一代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大人们常说,他们是幸福的一代,是没有风雨的一代。他们没有经历战乱与饥饿,也不似他们的父辈经历过经济迅猛发展的浪潮带来的巨大冲击,他们在四平八稳的日子里,走过懵懂的孩提时代,走过埋头在书海的少年时光,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那些似懂非懂的书本知识中。
他们曾头戴大红花,在少年宫的小小舞台歌唱祖国,那时被称为“温室的花朵”、“祖国的未来”;也曾把刘海盖过眼睛,穿着低腰破洞的牛仔裤,又被称为“非主流”、“垮掉的一代”,这些标签贴在他们的身上,最后汇总成一个名字,九零后。
此时他们都已经年满十八,法律意义上来说,已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
但他们都觉得,此刻他们盛大的青春才刚刚开幕。
陆婷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也是最最普通最最不起眼的一员。
她和大多数天资平平的女生一样,这三年来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学习。甚至可以说,从她上学那天起,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大考小考的分数有关。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爱好,梳着大光明的马尾辫,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运动会上她是喊加油的观众,文艺汇演时她是合唱团里后排可有可的一员。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看,做点悲秋伤春的少女梦,而那少女梦里,也非就是在一座城堡一样的大学校园,遇见她的白马王子...
所以高中毕业了,她也仅仅是x高中本科录取率里一个小小的数字,学校的荣誉榜里没有她,耻辱榜上也不会有她,她的名字不会被载入x中的史册,高考过后,她就会彻底消失在x中,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当然,也不留下一起痕迹。
毕业照上,她是站在角落里的小透明,散伙饭上,她只跟邻座的女生互相碰杯。
本来她可以这样平淡如水地过完高中生涯里的最后几天,然而在拍毕业照那天,因为睡过了头,着急忙慌摔了个狗吃屎,蹭破了鼻子,成了唯一一个毕业照里挂彩的同学。
她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这闹哄哄的毕业典礼,就像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她的高中时代一样。
高考分数很快下来,她发挥地不好不坏,分数不上不下,刚过一本线的分数,也就勉强能上个一般的本科,211和985是想都不敢想。她结合分数权衡之后,只好忍痛放弃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园林专业,报考了k大的机械专业。
所以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陆婷的不甘心大于喜悦。她最讨厌学物理,也对冷冰冰的机械毫兴趣。可是妈妈说,“学机械挺好的,咱们这里制造业发达,到时候你找工作我和你爸都能帮得上你,再说园林有什么好学,跟那些花花草草打交道吗?”
其实园林都已经是陆婷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因为从文理分科的那天起,陆婷就知道她已经和自己最爱的文学缘。别看她的成绩平平,她的语文成绩却非常令她骄傲。她爱看书,也爱写东西,所以每到期末考试,她的语文试卷总是会被各个班里的语文老师传阅,然后把她的作文当成范文读给大家听。每到这个时候,她才能找到一点存在感,觉得自己也有闪耀的时刻。只可惜,妈妈总是说,“有那个时间你不如提高一下自己的物理化学成绩,作文写得再好,能多拿几分呢?”很遗憾,她在爸妈一再坚持下选择了理科,原因是那些形而上学的东西虚缥缈,不务实,不能只凭着喜欢选择,要考虑以后的就业。所以她作文再优秀也并不能把它当成未来的梦想,她根本报不了跟文学有关的任何专业。
一零年的九月,大学开学。陆婷是家里的独生女,全家人都想要送她去学校,顺便看看她要生活四年的地方。
虽说对专业不满意,但是对待大学生活,陆婷还是期待满满。到了学校门口报到处登记后,看着别的同学都是自己背着行囊来到学校,而只有自己身后簇拥着四个长辈,于是陆婷坚持让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不要再送她进宿舍。
爷爷奶奶拗不过她,只好笑着向她挥手告别,却在她转身以后抹起了眼泪。
从小爷爷奶奶最疼她,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小时候的陆婷犯了,妈妈罚她站,即便奶奶知道妈妈教育的时候不能插手,但还是着急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轻声劝着妈妈,“让孩子先吃点东西吧,孩子知道了”。陆婷初中有段时间沉迷漫画,成绩下滑的厉害,名次落到了从来学习不如她的邻居女生后面,陆婷急得直哭,奶奶给她剥着橘子,安慰道,“她那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婷婷下次好好学,一定能赶上来。”高中时候,她意中说起同学们都有自己的手表,第二天一早起床,就在床头看到了一块金色的石英表,奶奶说,“婷婷,手表一定要有的,一寸光阴一寸金,珍惜时间,活在当下。”还有一次,爷爷奶奶去超市回来,脸上都是藏不住的窃喜神色,爷爷从兜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坠,带在陆婷的脖子上,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们好幸运,超市办抽奖活动,我们是一等奖。”“一等奖可以打折买玉。”“一折呢。”“平时三千多,我们买的才300。”多年以后这样的套路与骗局已经广为人知,但那一刻,爷爷奶奶的欣喜却是真的,他们看着柜台里那些眼花缭乱的玉坠,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小孙女。他们俩都是退休工人,退休金不高,自己从来没有买过一件首饰,却从没有对孙女吝啬过一分一毫。
爷爷奶奶在童年时光里,给了陆婷莫大的底气和安全感。而看着孙女拖着行李迈向大学校园,他们高兴又难过,高兴她走向了美好的新生活,难过自己也将慢慢退出她的新生活。
陆婷却顾不上停留在分别的悲伤里,她一手拖着沉重的行李,一手拎着学校发的床铺被褥走进了她向往已久的校园。可惜和她的少女梦不同,学校里并没有城堡般的建筑,有的只是充满了沧桑的老旧教学楼。报到处离宿舍像是有两万五千里,她正在发愁的时候,有双绅士的手接过了她沉甸甸的行李,“同学,我帮你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