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是肉做的,李大子受到了感动。再回头仔细想来,李老头作为丈夫,除了与刘大姐这种事之外,对她也实实在在不。一生里,起起落落,经风受雨,他从没对她使过一次性子,发过一次狠,她骂得再凶,他一百个不吭声。家由她当,钱尽她用,从没查问过一回帐。她怀几个孩子,妊娠期反应大,全是他服侍。想吃酸的,到处找杏子买,喜吃甜的,顿顿稀饭里放洋糖。有一年她有病,李老头背她去医院,几进几出,上楼下楼,从没说个烦字。
倒是自己一生没给老头子好脸看,那晚下大雨,老头子没去环城马路,不睡篾笆想上床,她却是又推又搡、又打又掐,套上长裤子,脸朝里不理睬他。
后悔了,后悔了。草生一春,人生一世,是红是绿,一眨眼全过去了,何必那么顶真?苦了别人,也苦了自己。李老头子这一辈子,自己这一辈子,连同那刘大姐一辈子,全泡在鸡争鸭斗,吵吵闹闹,尽的怨恨和烦恼的日子里。若是自己肚量放大些,三个人会过得一个呵呵两个笑,自己少不了什么,老头子还不致没有活到寿数,在自己前头撒手先去……
自刘大姐去后,李大子一改故态,象新婚时还不知道丈夫和刘大姐这宗子事那样,对李老头有情有意,有疼有爱,常常在心里,在嘴边这么嘀咕:“老头子,我对不住你啊!老头子,别走哇,我往后再也不那样对待你们两人了!……”让李老头欣然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也是最美好、最幸福,特别是最安宁的几天夫妇生活。
李老头死了。料理丧事时,李大子放声大哭,十分哀恸:
“老头子,怪我对不起你啊!”
“老头子,你撇下我一个人怎么过啊!”
“老头子,你带着我一块儿走吧!”
…
过来吊唁慰问的对门邻居小张母亲听到了最后一句,悄悄地从背后捅了她一下:
“你真想跟老头子一道去吗?要不千万别这么叫呀!”
李大子懵了一会。
小张母亲凑近她耳朵:“真格真格,那年我大舅过世,我大舅母就这么叫的。好,大舅前脚进棺,大舅母后脚便两眼一翻,没了。”
李大子这才大大受到了震动。心里是否还想到了别的什么,例如银行存折,房契,借据等等,不得而知,嘴上却连连絮叨:
“哎呀!我二孙子还等我去做周岁哩,我小丫头今年秋上要坐头胎月子哩,我在裁缝那儿做的丝棉棉袄还没拿回来试新哩,买给老头子煨汤喝的桂圆还剩下大半斤哩……”
她是低声说的,越说越低,后面的那句还没听清,可小张母亲早明白了,又对她说:
“这有办法解破,你去爬树,爬得高高的,叫他伸手够不着。”
树倒是有,学校校园里现成的大槐树,老高老高。但李大子不敢去爬,去了她这圆身体怕也未必能够爬得上。
小张母亲又有第二个办法:“那就爬梯子,梯子好爬,爬到最高一搭。”
李大子这能做到。李老头出殡那天,她从杨三爷家借来一架竹梯,一面眼瞪瞪看着李老头的遗体上了殡车,送往火葬场,一面淌着眼泪,哭着喊着:“老头子,怪我对不起你啊!老头子,我这苦命人往后只好慢慢捱啰!……”一面颤抖着腿往竹梯的最高一搭上爬、爬、爬??
不到半个月,消息传来,刘大姐也死了。——她和李老头都不是直接死于情爱,都不是公然的殉情者,只不过是他们四十年前撒下那罪孽的种子结出的苦果。
李大子听说了,先是心一酸,眼一热,随又脚一跺,嘴一鼓:
“死老鬼,臭婆娘,两人是上辈子的姻缘哩!”
——请注意,她语气改了,把“烂卵子”改成了“老死鬼”,把“骚婊子”改成了“臭婆娘”,而且都是话到嘴边临时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