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课后，陈宇架着亦南去了学校西门旁边的小火锅店。本就是为在校学生服务的，这个点店里更是人满为患，带着辣味的热气蒸的满屋子都是。陈宇显然是熟客了，见着有空桌赶紧推着亦南坐下。

陈宇拿着菜单勾了一堆，锅底还没开，陈宇问道：“周亦南，你这次是真答应了吧。”

亦南正在用茶水涮筷子，闻言抬起了头：“当然，说了我不会耍赖。”

陈宇从亦南手里接过筷子：“早知道你会改变主意，院里多少兄弟想上我都没同意。不过你也真是不好劝，请你还得三顾茅庐。”

“之前一直在兼职，现在黄了，时间空出来才答应你。之前没想吊着你，真没时间。”亦南把原因坦诚交代，反倒把陈宇惊了。说到底两人算不上朋友，亦南本来也不是特别活跃的人，陈宇劝归劝，心里也没多大期待。

“没事，球赛好好打能抵上一个月工资了。”陈宇说。

球赛的事说完，火锅也开了，两人把菜都下进锅里，吃了一个多小时。吃完陈宇把几个球员的微信推给亦南，让他明天下午再开始正式训练。

出了店门，陈宇回了寝室，而亦南回了家。

站在家门口，亦南摸了半天才在口袋找到钥匙，打开门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他妈正在给弟弟夹红烧肉，见亦南进来筷子抖了一下，站起来招呼，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尖锐的一声。

“南南怎么回来了，快来吃饭。”说着推了推桌上沉默的男人：“周建国，你快起来拿副碗筷。”

“不用，妈，你们吃我吃过了。”

亦南说完进了房间，本来是他的地方，现在堆了许多杂物，乱七八糟铺在地上，开了灯能看到一片浮灰。

亦南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出来，零零碎碎也有不少，背包塞不下，又找了个大纸箱子才装得完，这期间免不得有声响。从亦南进了房间外面的低声咒骂就没停过，亦南本来懒得理，但是他爸不这么想。

他刚推开门，周建国就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他柔弱的母亲站在一边拉着周建国的胳膊，周聪还坐着吃饭，碗里的菜堆成小山，真是美满团结的一家人。

从至亲嘴里的怨毒咒骂亦南力招架，他下意识的想逃想躲，像童年时候那样。最后只能绷着脸说了一句：“我走了。”

周建国见亦南不理睬反倒火气更大：“你他妈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啊？”

陈佳柔见状推了周建国一把：“别吓着孩子。”接着把周聪带进房间。

亦南刚进门时候的温馨氛围全然不见，两人不像父子倒像积怨已久的宿敌，家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

亦南都忘了这场荒谬的争吵持续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周聪房间的门一直没再打开，最后周建国狠狠甩了亦南一巴掌，让他滚出这个家别再回来。

亦南抱着箱子的手不停在抖，他拧开门用身体抵着走出去，楼道很黑，直到他走到路灯下才发现手心被自己掐出一道红痕，血迹都已经干了糊在掌心。

离篮球赛没有几天了，亦南每天任劳任怨的准时去篮球场报告，难得不是技术，是如何跟队友磨合，在方寸的场地上打出战术。

亦南极少正经打篮球，偶尔跟张显他们打打，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玩，他一个人掌着球的时候身姿轻盈，灵活自如，跟队友打配合却少了点意识，好在亦南技术很好，算是勉强融入。

这天训练还没结束亦南就瞟见陈宇抬了一箱子水蹲在球场边，这边一结束，陈宇就招呼大家喝水。其实天不热，但练球两个多小时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热的要命，陈宇拿了一瓶递给亦南。

陈宇是奉院里通知来的，每个人球员都要拍个宣传照，在朋友圈转发比赛的推文。学院里形式主义的事也不是第一回了，大家抱怨归抱怨，其实也早就习惯了。

亦南低头按陈宇说的发了条朋友圈。

回寝室亦南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手机弹出几条通知，滑开都是那条朋友圈下的赞和评论。

其中一条来自苏漪，“请我去看吗？”

亦南甩了甩手上没干的水才拿起手机回复：“请。不用门票。”

盯了一会儿没等来回复，亦南才猛然反应过来推文里有篮球赛的所有信息，再没什么好问的了。

亦南转头一看，从家里搬回来的箱子还放在桌边没动过，里面的东西大多很零碎，干脆全都倒出来了。

童年的记忆也随之倾泻而出。

滚落到亦南面前的是一只瘪了的小篮球，一个再也拧不动的魔方，一个斑驳的遥控小汽车，摊了一地的东西，只有那只小狮子不见了。那是记事后陈佳柔送给他唯一的一件礼物。

他明明记得这只狮子一直放在包里，可是把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到。他打电话去网吧问了王小希，问了寝室里所有人，没人看见。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陈佳柔是不是其实没在十岁那年记住他的生日，然后给他带回一只小狮子？

一样一样把东西归置好，钟文来了个电话。

“喂，南哥，吃了吗，要不要从食堂给你带点儿东西？”

“好。你随意带，我不挑。”

“好嘞。”

五分钟以后钟文拎了一盒河粉一盒炒饭上来了，亦南问其他人去哪儿了，钟文丧着一张脸。

“俩傻逼在食堂接着女朋友电话全跑了，今天什么日子啊？”

亦南看他怨气的样子笑的不行，说：“你也找个女朋友啊。”

钟文一脸不屑：“我事儿多着呢，哪有空。”

两人一边闲扯一边吃饭，吃完没一会儿，张显和王丁一前后脚回了寝室。

“哟，两位哥终于舍得回来啦。”钟文正在打游戏，听到两人开门回来，抬起头阴阳了一句。

王丁一愣愣的，好像没听出钟文的怨气，只说是陪女友吃完饭就回来了。张显为了堵住钟文道德上的谴责，把话题引到了亦南身上。

“南哥，你那个篮球赛要票吗？我们都去瞅瞅呗，给你当啦啦队。”

“你丫想去直说好吧，你这身板配当啦啦队吗？”

这两人一句顶一句说起来。

亦南收拾完桌子默默戴上耳机，把推文里的篮球赛细则截了张图发群里。

上面写着没有啦啦队，也不需要门票。很简单很聊的比赛而已，5000块的奖金可能是这场比赛最有魅力的部分了。

这天之后，亦南依然按时去训练，甚至比刚开始更积极，球也打得更凶。偶尔有队员说他打球很独，根本不会配合，亦南从来不反驳，能从他手里把球抢走再谈配合的事儿。

比赛前最后一次训练，亦南打的有点疯，练到最后手都有点脱力，整个人湿透，水里捞出来一样。没人不想赢，哪怕是一个队里的，也没人不想让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偏偏亦南控球很变态，进球对他来说是件轻飘飘的事情，那种打法好像有没有对手，有没有队友对他而言都没所谓，那股“独”的劲全冒出来了。蓬勃的胜负欲推着一群人练球练到天都黑透。

下了球场回寝室把自己收拾干净亦南才翻出手机来玩，打球太用力，以至于托着手机的手还有点颤。滑了几下手机，苏漪的消息“噔”一下弹出来，亦南的手一下子颤的更厉害了。

“比赛加油小朋友。”

看到熟悉的称呼，亦南的心口又怦怦的跳，球场上跑了一下午的疲累也没能泄了这股情绪。

聊天框的字打了又删，删删改改最后发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知道新体育馆在哪里吧？”

“不知道。你要来门口接我？”

亦南不知真假，回了句“可以。”

比赛当天因为前一天练的太狠，亦南起的很迟，直到下午才彻底清醒过来。

篮球赛是六点开始，因为没和苏漪约定时间，亦南四点刚过就跑去学校门口晃荡，时不时往校门外望几眼。如果苏漪穿西服来的话应该会很显眼的，一眼就能让人看到，亦南心里这么想。

然而亦南等了一个多小时，门口的保安大爷都开始跟他聊天，苏漪也没来。最后还是被陈宇一个电话叫回去做赛前准备才离开。

周六，浅水湾的项目渐入尾声，只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个结果。

因为要去学校，苏漪没穿惯常的西服，拿了卡其卫衣和牛仔裤套上。出门前没忘记塞了个东西在卫衣口袋，闷骚的喷了两下香水。

停好车走到校门口，苏漪打了个电话给亦南。

“我在门口，出来接我？”

亦南没一会就跑来了，身上套着红色的23号球衣，苏漪被热烈的红色晃的心念一动。

“走吧。”亦南讲话声音还有些喘，不知是因为热身动作还是因为跑来的路上太着急。

“诶，小同学，你就等他等这么半天？”保安端着玻璃杯啜了一口茶水，走出来看了看。

“你哥哥啊？”

亦南状似意，扭过头望天。

苏漪直接伸手把人揽过来。“是，我是他哥。”

“下次可别让弟弟等这么久，今天风不小，小孩看着怪可怜的。”

保安叔叔交代完功成身退，苏漪拢着他往里走，可怜亦南羞耻到满脸通红也没处躲。

“什么时候开始等我的，怎么不说？”

没等到回答，苏漪顺手捏捏他肩膀。

“没有很久。”

“哦？那就是保安大叔撒谎了？”苏漪笑着看他。

亦南简直是最不经逗的人，他总是招架不住苏漪的话。

“说了没有很久啊。”他只能重复。

“好了，我的。下次我会提前和你约好时间，或者你直接打给我。”苏漪拿出手机晃了晃，随着手的摆动，那股熟悉的味道又隐隐把亦南包裹起来。

把苏漪带进体育馆，亦南就又被陈宇喊走。苏漪走到看台找了个地方坐下，乍一看，他和青葱大学生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然而亦南走上球场随意向看台瞟一眼，还是一下就锁定了苏漪。很简单的装扮，然而苏漪背脊挺拔，布料在他身体上描出一个干净而锋利的形状。连光线也偏爱他，因为坐的板正，比身边人高出一截，他的脸上显出了独一二的光影。

原来他的出众和特别根本不因为西服，不因为任何别的东西。

比赛开始前，亦南用力甩了甩头发，让自己专注于比赛。

苏漪篮球打得少，开始工作后空余时间多是泡健身房，攒个五人局打场篮球基本是奢望，篮球规则也只记得个七七八八，整场比赛他只盯着23号球衣看。

裁判哨响，开始跳球。亦南一队拿到了球权，篮球很快被传到了亦南手上，他简直打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球在他双腿间游移跃动，步伐果决利落，对方难以近他的身。

“咚”——很快亦南拿下第一球。

看台的欢呼声猛然炸开，这时候苏漪才发现跑来看比赛的大多都是女生，有胆大的女孩已经脆生生的带头喊亦南的名字。

“周亦南！！！帅！！”

周亦南。原来姓周。

苏漪不是没好奇过亦南当初为什么没给他完整的名字，但一个名字而已，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听。更何况去了姓单呼其名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甘之如饴。

苏漪跟着声浪也喊了句加油。

亦南越战越勇，手上的球命中率极高，这场比赛几乎要变成他的个人表演赛了。不说对手，连同队的也难以分去他的光彩，这打法太凶了。打到后面场上气氛开始不对，另一队频繁对亦南进行恶意的身体接触，有几下撞出的闷响连苏漪都听的到。裁判有时捕捉到判了对方犯规，有时则略过。

裁判盯着全场看，哪里有苏漪专盯着一个人看的细。

然而亦南被撞、被扑也就是踉跄两步，接着他的路数来，没遮掩半分杀意，人在球在，整个球场都是他的领地。狼崽子一样。

女生们看个热闹，亦南频繁进球呼声更盛。

亦南毫意外的拿下冠军。

比赛结束。

亦南一手掌着球，另一只手在空中挽了个花，后撤一步向看台鞠躬，看台上又爆发出一阵欢呼，然而亦南置若罔闻。抬起的那一眼，他毫障碍的锁定了苏漪，但苏漪的表情并不十分舒展，好像还带着点不高兴？

亦南情愿是自己看了。

他心里知道这场球打的漂亮，但从过程来看他的打法确实很“独”，不给对方留一点机会，甚至不给队友留机会。但是他好想赢。他也确实赢了，这还不够好吗？

亦南没继续琢磨苏漪捉摸不透的神情，退场去换衣服。

在鼎沸人声中，苏漪收到了亦南的消息。

“等我一下。”

苏漪回了个好。

亦南到休息室简单冲了个凉，换上干净的衣服走出去。

一推开门看到几个穿着球衣的队员，亦南眯了眯眼睛，认出是刚才一起打比赛的那几个。这几个手太脏，亦南没想打招呼。但对方显然来者不善，站成一排挡住了亦南的去路。

苏漪悠哉悠哉坐在看台上等人，回味着刚才的比赛。小孩儿是挺帅，身上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高傲，诱人的少年意气，不怪让一群小姑娘险些喊破了嗓子。

苏漪年近三十，头一回在篮球场的看台上当观众，看旁边小姑娘怯生生拿了瓶运动饮料，也有样学样跑去学校里的便利店买了瓶水。

Y大是他母校，总共方寸大的地方，都说不上认识不认识，迷路不迷路，学校要翻修体育馆他当年就知道，还特意跑来看过。

便利店离体育馆很近，买瓶水也就两分钟的功夫。

苏漪再回到座位上时，看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急匆匆跑过来，跟他前排的男生说着话，声音小，语速又快，但苏漪恍惚间听到了周亦南的名字。

没一会儿，三四个男生哗啦啦全站起来，往休息室的方向气势汹汹的去了。苏漪看这个年纪的男生简直是一看一个准，这是要去打架了。苏漪情愿是自己听了。本来心里就惦念着亦南在场上受的伤，找不到不跟过去的理由。

于是苏漪跟在一群毛头小子后面进了休息室。推开门，苏漪就看到亦南脸上好几处淤青，嘴角见了血，然而还是一脸的倔，拳头正要往别人脸上落。苏漪看到竟然鬼使神差的笑了一下，还好，狼崽子没被别人按着打。

笑的这一下被亦南看了个正着，那拳头就没落下去。这一秒的晃神被对面的人占了先机，亦南闭了闭眼准备接下这一拳头，但痛感迟迟不到。

睁眼看，苏漪伸手拦在他面前。

“不是，你他妈谁啊，干嘛呢？看不见老子打架，你在这护小孩呢？”陈日峰跟一圈兄弟对了下眼神，没人知道这人是谁。

王丁一跟张显更是傻眼了，看了看陈宇，用口型说：“这人你喊来的？”陈宇摇了摇头。

苏漪冲着陈日峰点点头“对，我护小孩儿。”

亦南一下子笑的好开心，烂了的嘴角翘的老高。偏过头向一众兄弟解释：“我哥。”

“走了。”苏漪拍了拍亦南半湿的头发，大步流星把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