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离开,这个藏书阁就彻底浸泡在寂静的海洋之中,树影阑珊,叶子沙沙作响。祝鸾站起来,脚尖点在窗沿上,慢慢向前倾,伸开羽翼,像鸟急于回巢那样,俯身冲向参天木,所带的环佩鸣响,“叮铃铃——叮铃铃——”让人疑惑是不是到了沙漠,驼铃和异域歌姬的铃铛在扰动。还未曾入睡的人或许会看见一个青色的虚影在沉沉夜幕上划过,又疑心是出现了幻觉。
祝鸾拽了一片树叶,那木灵没出来,她就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扒了你的皮哦。”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怎么祝鸾家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苍老而粗粝的嗓音终是给逼出来了。
“我看到一点很有趣的东西。”祝鸾把竹简拿出来,放在手里把玩着。
“我活了万年,什么东西没见过,不是我吹‘我看过的东西比你吃过的米多的多’。”它若是跟人一样有白白的胡须,现在一定翘的老高。
“我母亲和殷商定下了新的契约。”
木灵不说话了,这段失言留给人足够的遐想空间。祝鸾于是开始设想数种可能——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殷氏一族相逼,还是她真的就那样确信殷商可以世世代代,传承永不断绝?这个问题实在超出了祝鸾的思维能力,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知道这棵树叫“建木”,但她以为现在就是“建木”原本的模样;她知道母亲对殷商有执念,超乎想象的执念,但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产生的执念。她出生那一刻,脑海里就已经刻入一段血脉记忆——青铜巨树蜿蜒而上,青鸟相偎,一下秒,青鸟盘旋而上,和龙凤共舞,自由自在。纵使身负国运,不得背弃,它也还是拥有自由的。
自由。
她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参天树生出了新的枝蔓,把祝鸾托到树心,万点绿色的荧光相汇,凝成一个人——清癯但精神矍铄的老头,头发用一块布包起来,腰间别着一个棕色的葫芦,温和地看她。老头的眼神已不再清亮,微微浑浊,皮肤和他的树皮如出一辙,言语间尽是怅然若失:“我看着你们一代一代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有我还在这世间活着,也是心酸的。尤其是看你们的氏族在殷氏的诱导下,一步一步画地为牢,更觉悲凉。”
她看见她的母亲,那时母亲也很年轻,耳际生了些翠羽,但颜色很浅,瞳孔也是清浅的绿。参天树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藤蔓,只是枝叶,每一晚就栖息在树干上,以天为被,和星月同呼吸。太阳会唤醒她,她会离开王宫四处周游,等到夕阳西下再回来,有时飞得远了,就干脆在外凑活。
生活好不逍遥。直到她在王宫玩闹,遇到了一个少年——被挂在一棵不高的树上,凄凄惨惨地抽噎,好不可怜。她问他:“你怎么在上面不下来?”他答:“下不来了。”她是很嫌弃的,实在是太没用了!但她还是上了树,给他拎下来。
少年拱手作揖谢她,问:“姑娘从何处来的?也好备上谢礼相酬。”低垂的眉眼闪过疑虑,这里毕竟是王宫,哪能随意出入。她则毫不设防,指着参天木的位置,告诉他:“我住在那里,如果要筹备谢礼,我不要什么衣裳料子,几样点心就很好。”少年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心神震动,他是殷氏嫡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动声色,只点头说知道了。
待到暮色渐垂,她回到树下的时候,少年就立在那里,身后一个侍卫捧着一个木盒——散发出食物香气。祝鸾的鼻子很灵,鼻翼翕动几下,就找到了它的源头,她眼睛一亮,跑了过去。少年笑着递上点心,挥退了侍从,和她一起坐在树下,偏头看着她吃的嘴角鼻尖沾得到处都是,取出手绢帮她擦拭。那时他逆着光,太阳在他肩膀上,她一眼看过去,看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