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如絮,纷飞飘坠,一片又一片,墙角几株雪梅,芳香暗吐。梅花浮雪,与枝干共白首,分不清谁更娇艳,谁更白。
院子四处都被厚雪覆盖,白茫茫的,若有三两知交,谈笑赋诗,扫雪煎茶,赏梅观雪,更添美人抚琴,或是名士下棋对弈,实乃人生胜事。
文慧闲庭信步地走在廊道,回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这座院落正是与师父初识之地,名唤梅慧小院。
这院子原先的主人——她的母亲,姓元,闺名雪梅,当年便是在这院子边上的雪晗梅阁生下了小小的她。
她母亲是天胤朝京都尚书府元尚书侧室所出,由大夫人悉心教养在身侧,性子端直倨傲,行事一丝不苟。
十五年前嫁入文太师府是为续弦,母亲年纪比爹爹小二十岁,爹爹的原配夫人早在多年前因难产,崩血不治离世,留下了一个儿子,正是当朝太子少傅的入门弟子——文慧同父异母的长兄。
兄长比文慧年长十岁,母亲心疼他,故而视如己出,而兄长对这位后母也十分敬重,对妹妹也一直疼爱有加,自幼陪伴左右。
幼时,她眉间一点红痣,肌肤胜雪,长得乖巧可人,兄长喜欢带着她到处玩,她刚学会走路,就天天带着她在院子里闹,闹够了就坐在树下看书,教导她识字,画画。
兄长的画技精湛,时常替她画像,因而她从小到大的模样都被珍藏着,还有不少悬挂在梅阁书房。
自她离家到山中学琴,已有三年多,近千个日夜,也不知兄长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可惜她回家后,兄长已在朝中任命,还未及回来看一看。
若是……兄长在,她还能有个倾诉与谋划的对象。
那日宫人前来宣读旨意,爹爹接过了那道赐婚圣谕后,曾问过她的意愿。
她当时没有言明心中真实的想法,面对爹爹那张年迈苍老的面庞,她说不出任何抗旨不尊的话。
她记得她当时说“爹爹,您别担心。”
看着爹爹沉重不虞的神色,她反而安慰忧心的爹爹,能被圣人留意婚姻大事,是太师府天大的恩赐,希望爹爹不必忧思过度,徒增烦恼。
文太师看着自幼善于分辨人心,善于察言观色,通透敏锐的女儿,他自然也明白女儿在安慰他。
“慧儿,是爹爹食言了。”文太师长叹一声,他更加心疼小女儿的懂事。
“爹爹您常言,万物多变,自在随心,若是此桩姻缘已是命中注定,纵使绞尽手段也逃脱不了;倘若不是,这世间忧虑苦难何其多,东风难解世间愁,又何必为这难成之事烦忧呢?”文慧柔声劝慰。
文太师已年过半百,知天命不囿于朝堂,却不曾想爱若珍宝的女儿会被卷入这旋涡之中。
“还记得你这么点大的时候。”文太师用手比划文慧的耳际,一脸慈爱地缓缓说道。
“那年栩儿行及冠之礼,你陪着他进祖祠,祭告先祖,加冠束发时,你问爹爹‘兄长是要娶妻了吗?’”
文太师回顾往昔,也许是人上了年纪就会怀念从前。
“你兄长他一听你这么说,他就乐了‘男儿成家立业不分先后,倒是你,再过五年及芨之礼后,终将谈及婚嫁之事,将来也不知道哪个不识好歹的来娶了你。’”
“你那时还有些气恼问道‘怎么是不识好歹?’”
“你兄长忙答道‘若是识好歹,那就该自溺而照之,凭我妹妹这般才智容貌,世上应人配得上!’”
“当时你怎么回答,可还记得吗?”文太师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爱怜地轻轻抚摸女儿的发顶,陷入往日回忆。
“记得,我说我若心悦之呢?”文慧眼前仿佛也浮现了兄长及冠那日的情景。
文太师继续道:“然后你兄长就逗你‘你将来要嫁给什么样的夫君?兄长帮你留意一二。’”
“你说……”文太师正说着,文慧也同时接道,说出了年幼时不识愁的心愿。
“我说‘若是嫁人,我会选一位惊才绝艳的儿郎,他赋诗词,我弹琴曲,春来煮茶,冬去扫雪,他不必有什么雄心壮志,两人寻一处僻静的山脚过着平淡却悠闲的日子。’”文慧轻声说着这个心愿与五年前说话的小小慧娘渐渐融合成为现在的她。
“犹记母亲当时责备我没有出息,爹爹您却开怀大笑,安慰慧儿说喜欢这样忧虑过一生,也是一种豁达聪慧,只要是平安快乐就好。”
父女二人忆起往昔,不知不觉已经深夜。
冬夜漫漫,星稀月翳,屋内烛火通明,窗外落雪纷飞。
万籁寂静,却有人夜不能眠。
文慧静静坐在窗前回想起小时候——
“慧儿,长兄今日在书院夺得了文试魁首,武试第三,厉不厉害?”年少的兄长笑容可亲,神色间颇为自得地宣告。
“厉害~兄长就是最好的。”小小文慧仰着头,一脸崇拜地看着兄长。
她此时刚满六周岁,过了生辰,而年长她十岁的兄长,已经到了舞象之年,正是在飞速拔个儿的年纪。
少年面如冠玉,头发一丝不苟地高束起,发尾飘扬,自有一番意气洒脱,面容清俊秀雅,尽管还有一些稚气未脱,却已经身姿挺拔,行止儒雅有礼,与其他同龄少年不一样,他性格温和,言谈举止有度,很少胡乱发脾气,对待下人都十分亲和。
在她的记忆中兄长尤为爱笑,对她总是温柔的,耐心十足。
兄长擅长舞剑,精通画艺,自小又在爹爹的严苛教导与耳濡目染下,对辅政之道极为通晓,更是有治国安邦之才。而她自幼过目不忘,较其他幼童早慧,常常做兄长的小智囊,兄长问什么就答什么。
年幼的文慧见兄长心情大好,便也跟着开心,还迫不及待地也想给兄长展示一番。
“兄长,慧儿今日学了新曲,刚好奏给兄长听,权当小妹的祝贺之礼。”
小小文慧声音奶气未消,却有模有样地摆好架势,端坐在琴后,幼小的她,座椅下须得垫上两层厚厚的蒲团垫,方才够得着琴。
稚嫩小手张开,在琴弦上轻轻拨弄,小小年纪就可以准确误地记住琴谱和指法,每一处发声位置都精确误,每一个音律都丝丝入耳。
粉雕玉琢的女娃信手拈来,弹的是一曲闲流水。
如有潺潺之音从指尖流泻,如清泉淌水,如佩环叮零,令人心神愉悦,并不似才年满六岁的幼童。
而俊雅少年则自豪地站在一旁充当琴侍,时不时还会兴致指点一二。
后来再大一些了,兄长也开始忙碌起来,时常早出晚归,有时候更是时隔一两个月才回来一趟,可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很多有趣的小玩意或者没见过的点心果脯。
她记得小时候特别喜爱的雪团糯梅子糕,软糯香甜,入口即化,也尤其喜欢兄长带回的桂花糖人,色泽淡黄透亮,糖人栩栩如生,画工精巧,可惜母亲总会控制着不让她多食。
每当她馋了就偷溜到兄长房中,央求兄长下回偷偷给她留一份,千万不让母亲发觉,兄长就会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勾勾手指,答应下回一定多带一些不让母亲没收。
时光飞快流逝,她十岁那年,在琴艺这方面的造诣,愈加大放光彩,也越来越被南麓城的名人雅士认可,兄长隔三差五也会时不时托人给她寻找不少名曲古谱,那些珍藏的曲谱大多都是名士大家之作,还有一些是天圣朝官家御用的内廷私藏。
随着年纪的长大,母亲对她也愈加严苛,管教甚严。
文慧觉得只有在兄长面前,她才能像个普通的及芨少女一般保留有天真烂漫的心性,三年不见,她真的很想他了。
不知兄长如今的模样,长高了多少?还是胖了?或许更加俊朗了……
兄长,你快回来吧。
文慧在心底默默呼唤着,期盼兄长下一秒就能够出现在她身旁,像小时候那样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没事,一切都有他。
琴侍芷月很快取了琴过来,轻声打断沉思中的清丽少女。
“小姐,琴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