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地撇撇嘴，把所有纷杂的声音排除心神，此局她必胜疑。

"錚"一弦定音。

"錚——錚——"双弦震颤。

文慧一手拔弹琴弦，一手按弦取音，十指翻飞，勾挑退复，指与弦犹如刀剑相击，音随弦动，琴音清越如佩环轻撞，琅琅悦耳。

她的指法幼时由一位女道长教导，后又受“琴圣”齐墨亲自指点，早已技艺超群，指法至妙，再加她手指纤长，指骨匀称，手法敏捷，每一根弦似乎有生命。

在她手指拨弄下，清渺的琴声让人仿佛置身于世外仙境，眼前浮现出片片竹林，耳畔传来稀稀虫鸣，空山新雨，万物复苏；忽而琴声悠扬，虫鸣鸟叫愈欢，溪水潺潺流动，竹林葱郁，竹叶沙沙；忽而琴声幽幽，散音松沉而旷远，碧山入暮，秋云几重，落叶萧萧；忽而琴声寂然，万籁声，银林素裹，霜雪千里；几个转瞬间，遍历春夏秋冬，泠泠清音，或生机盎然，或悠扬婉转，或松沉幽远，或寂静空灵，最终归为了寂静……她平息而定，曲指成伞收住最后一个音节。

“倒不辱琴圣之名，作为齐墨的传人，技艺之高果然不同凡响。”

“是啊哈哈……”

“毕竟年少成名，又师承齐墨，妙哉美哉～”

“投胎踩好点，一辈子都顺风顺水咯”

原先争议之声已化作称赞和羡慕，文慧听了垂眸假装没听见。

光是这一局已经化去她一半气息内力，她感觉得到腹下丹田气若游丝，隐隐作痛。

师父曾言“若以琴技指法论高下，人能敌吾徒慧娘……”只不过后半句是“慧娘之内息先天胎元有损，难以循环不息，固修习琴术以调心性，万不可争强好胜，力竭而伤及根本。”

少倾，如雷掌声响彻耳畔——她这才娴熟地露出温柔笑意，胸有成竹地抬眸望着对面的男子。文慧深知论章宸使出多少杀手锏，都已法挽回败局。

“鬼面阎罗”章宸依旧维持着他的沉默淡定，缓缓将手搭上琴弦——“嗡”短促的音节响起，随后如有疾风暴雨哗然落下，指法之多变丝毫不输慧娘。

弦声嗡嗡然如狂风大作，忽而铮铮然如雨打高松，天地间仿佛被乌云帘雨笼罩着灰濛一片。

猛然间一道日光冲破乌云照射在巍峨高山上，风渐停歇，雨丝残弱，万物疯长。

琴弦静止，颤音嗡嗡——须臾空白后响起几株绿芽争相破土窸窣声，孤山涯缝处，有山鹰盘绕，呼啸声久久不停息。

全场观者从沉默中爆发，深深吐出胸中压迫的浊气，有不少琴师在这压迫感重重的琴声包围中久未回神，仿佛依旧被山鹰的呼啸震慑。

他的琴声正如他给人的感觉，沉静中暗藏锋芒，刻板却不死板，是个看不透心思深藏玄机的男人。

文慧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些本事。他虽赢不了这局，却也不输于她——不禁心下暗暗思忖：此人琴技纯熟，可惜选曲不讨好，他的技巧意境都达到超然境界，弹奏间却未曾刻意炫技，确实是个行事刻板的怪人。

最终文慧凭十票优势晋级下一轮。

金狮代目浮光掠影，窥世镜中那文慧盘腿端坐琴案隐约有七窍流血之态，此时琴艺大会已到了最终比斗。

十位“琴绝圣手”候选人以围圈坐定成局，投標最高者居圈中，接受围者挑战，落败者出局。

首轮守擂者是“琴仙”首徒木星妍，容貌姿色素来有“灵木秀清辉，星河竟争妍”之美谈，琴音以“清柔婉约，灵韵俱佳”被封为“南麓小琴仙”。

三轮讨教后，木星妍的琴音颤尾，指法见拙，是有些内息紊乱，气力透支；第四轮过后，她娇容苍白，手指颤抖，显然丹田内息已难以为继。

若此刻上前讨教，场中还余五人。

此刻会场上六人神色各异，木星妍或许还有一拼之力，谁都不愿先冒这个险。毕竟就算是文慧娘全力之时，也要顾虑一二。

在座的都是技艺高超的琴师，鲜少有人如她先天胎元有损，内息不继。

做个真小人好过做伪君子，她此刻丹田还在隐隐作痛，只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不过她是首次做小人，还做得这么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她偷抬眸睨着剩余几人，眼波流转间恰巧扫过“冷面菩萨”虞大美人，正对上她冷冷探究的眼眸，心下一惊：这位虞美人自比赛初始一直冷若冰霜，不予青眼与人，可不知为何此刻却正静静打量着她。

目光相碰，文慧不动声色露出一个柔笑，以示和善，虞思瑜却神态冷漠，直接转头不理她的示好。

那边已有正人君子上前去讨教，她看了看那男子，似乎有些面善，应当是先前见过却不记得叫什么。

那男子腼腆一笑，眼尾弯弯。

“万琴会，君莫然。”

短短六字，语声清朗。

他的容貌并不惊为天人，那张脸却舒服耐看，只站立作揖，气质儒雅，体态端正，行走时如芝兰玉树，朗月清风。

言罢，男子掀袍端坐，垂手拂琴。

此时他的神色静若神佛，与先前腼腆之人判若两人，只见他指尖触及琴弦，那弦便幽幽颤动，琴音如碧水涛涛，苍浪奔涌，有山海入梦，烟波浩渺。

万琴会，顾名思义，是天圣朝有名的“以琴会友”的雅会，成立于十五年前，会主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从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入会条件不算苛刻，但却不收官家子弟，万琴会不得有参政之人，因而里面收纳的多数是成名已久的琴师大家，也有不少深藏不露的名之士。

一曲收尾，反观木星妍，她的脸色变得更白了，手臂颤抖抬起，勉强放在琴上，一曲红尘相思曲倒像是怨妇老调，稍不留神便嘶哑难听，试了几试，她放弃了，推琴起立，涨红脸心有不甘地离场。

很快，这个男子又对上另外两个琴师，都轻松胜了。

万琴会，君莫然。

文慧轻声念道。

人不可貌相，这个人好厉害，连赢几局，文慧不由得刮目相看。

往前的路只有一条，剩余她和虞思瑜两人，总有一个要先上。

虞大美人显然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文慧这次不等她选，先站起福了福身，随后道了句讨教，便柔柔坐下。

这是一曲《醉逍遥，正对他的《碧水调。

《醉逍遥曲意洒脱，渺渺音似江波流转，浩浩荡荡可吞山海，翛翛然如扁舟御风，琼音泠泠胜戛冰玉。

这一曲占了些女子手指灵活纤细的便宜，光是左手五指的游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就用了其六，右手更兼抹、挑、勾、剔、撮、滚拂……十指需心手眼三势合一，极为考验专注力和手眼协调性，对内息的运用不做太多要求，因此她选了这首曲子应战，以便还有更多力气应对接下来的终局对决。

文慧打起十分的专注力，聚精会神地弹奏，一整支曲也消耗了她余下的三分力。

她抬眸看向君莫然，只见他眉眼温柔，眼含欣赏之意，面带微笑赞叹道：“妙音！鄙人甘拜下风，认输了。”

文慧面露惊讶，审视他半晌不做言语.

此人是万琴会的人物，虽从未听过名字，但万琴会的名号，习琴之人必听说，既然已参赛为何说弃便弃。

而场上观者心已随琴韵中的浩浩江波飘荡天地，魂儿更是乘扁舟游过万重山川，久未回神。

正因如此，君莫然此举起初并未引起太多哗然，待到他抱琴起身步下赛场，众人才惊觉他尚未有应对之曲，人已然起身告退，拜别比赛。

君莫然离开之际，从她身侧走过轻轻留下一句话。

“我们还会见面，后会有期。”

回过神的众人不解，赛场中不少人窃窃私语.

比赛还要继续，此前亦有中途弃赛或是认输离场的先举，所以三绝和尚开口制止场上吵闹之声，维护赛程秩序。

文慧皱眉蹙额，不解其意，随即暗自调息片刻，让丹田内息缓缓沉寂回笼，不露丝毫异状。

与此同时，“冷面菩萨”虞思瑜素手一抬虚礼请教，随后落指，指间琴弦荡漾出清绝凄冷的音律，转瞬间便令人神魂为之掠夺。

其音如珠玉相击，银瓶乍破，听者心头忽生大恸，数不清的忧伤，苦楚，难过，哀痛，统统弥漫心间。

文慧心口一滞，仿佛被一汪说不清道不明的苦闷酸涩，忙收敛遐思凝神静气。

细听曲调，其中旋律正是上古十大神曲之一《九幽落碧霄，词曲乃是墨染圣君所出，原调以琴瑟和鸣，魔笛附和，音韵之幽婉哀绝，可惊天地神鬼，泣万物生灵，想不到竟有人会，且还能化为己用，这个人不简单。

小小的南麓城琴艺大会上卧虎藏龙，不仅有圣主太后和镇国大将军在高台遮帷幕观赛，还有这么多奇人异士和琴道高手过招，其他人或许听不出这个曲的原调，但是文慧绝对不会听。

这个“冷面菩萨”不容小觑，她尽管改了其中部分音弦，曲调的高低呈现亦有变化，但文慧跟随齐墨修习三年，在山中所习皆是古今天地之曲及大家名作，日日习琴百遍，其中就有上古十大神曲之一《九幽落碧霄，所以她不会辨。

这一曲令满座心伤，闻之大恸，文慧第一次产生了惧意，她深吸数口气，才勉强缓和僵硬的面颊，宽袖之下手指被掐得微麻。

如何选曲？怎么应对？

文慧遍览脑海曲目篇章，纵使她气力充沛，以她内息状况，那些上古神魔之音都难以一曲酣畅，更何况此时此地。

此番情境，倒不如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