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迅速落下几道影子,折玉没抬眼,依旧盯着那画,吩咐道,“去看看街上贴了布告没有,衙门口什么动静,还有——”他递出一张给其中一人,“去查查江湖上有没有画工了得的女子,出自何处,师从何门。”
“是。”影子领命而去。
入夜之后,暗影才相继归返,其实消息很早就报到了折玉这里,折玉一直没去回禀。昨天夜里付锦衾走了困,至今日晌午才歇下,折玉一直等到丑时,听说他起了,才往南屋书房去。
三更时分,屋里屋外都没掌灯,他怕这人挪个地方又睡了,听了小半天动静,在门前叫了声“阁主。”里头有人朦胧应了,才推门进去。
南屋开着半扇窗户,折玉短暂适应黑暗,借半尺青白月色,找到了坐靠在书桌前的付锦衾。桌上的书被他用脚架开了,腿搭在桌面上,一副懒倦随性的姿态。他这几日连着颠倒黑白,醒了也犯头疼,便有点儿闹性儿,身上那件织锦缎面长袍正在随风“擦地”,多金贵的东西在他这儿都不值钱。
折玉进门后便立在他身侧,直至他看向自己方道,“公子,疯子报官了,画了一沓画像贴到街头巷尾,城里铺开布告后,我们的人便寻不到周计郸的影儿了。”
双山巷陈家事件后,天机阁暗影就循着周计郸的血迹追到了城内,付锦衾的吩咐是守株待兔,周计郸既然进城,就说明他认定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周计郸是个油滑至极的主儿,抓他像抓泥鳅,得水面平平静静,没有水花方好下手。这次难得这人主动往瓮里跳,原本以为能省些力气,结果官府告示一出,直接炸起千层浪,周计郸也跟着见首不见尾的没了。
付锦衾没听懂似的皱眉,一个握了十年刀的人去报官,她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捕快?
这么一闹,再傻的兔子都得跳墙!
月光之下交握在身前的手,缓慢转动着拇指,良久方道,“找几个人跟郑路扬。”
周计郸是被郑路扬打伤的,他们要寻他,郑路扬更要寻他。既然乐安城让疯子一个人折腾热闹了,周计郸必不会再出来,他们就顺藤摸瓜,等这两个人两败俱伤吧。
折玉应了声是,知道付锦衾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痛快,他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最厌烦兜着圈子办事,疯子若是没贴布告,周计郸应该已经到他们手里了。
折玉说,“酆记那画像画得也传神,现在城内上至老叟下至小儿,没有不知道周计郸长什么样的。”他将今天上午童换送来的通缉令递给付锦衾。
付锦衾只看了一眼便问,“谁画的。”
“童换。”折玉说,“属下已经命人在查了。”作画这种事人人都会,画成她这样的实在少见。
付锦衾说,“江湖上有几派专司人头买卖的暗杀流派就擅用画师,南北都放人去看看。”
折玉应是,“若是寻到出处,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酆记那些人个个不像好来头,若他要杀,就需早做准备。若是放任不理......折玉有点头疼,疯子太爱搞事,总这么戳在眼珠子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自从她来以后,乐安城就没消停过。
付锦衾向下躺了躺,声音翁在前襟里,语气疲惫,“找着了,就想办法通知她门里的人,让她的人把她带回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折玉忍笑,又听付锦衾道,“除了布告,对面还闹出别的什么没有?”
折玉说没有,“就是一味的愁钱,晚晌她让平灵去了趟新福居,给陈家婆婆和孩子买了四荤一素,自己倒没舍得吃,带着人到后院,五个人一起张嘴喝西北风,说是要省一顿饭。”
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窗外有云遮月,折玉愈发连付锦衾的轮廓都看不清了,只看见他朝酆记的方向看了一眼。
腊月里的风太硬,连喝三日风的姜掌柜,第四日就撑不下去了。人不能没有一日三餐,她也不能靠勒紧裤腰带过活,尤其这种大风小嚎的天,饿一顿就吹走了身上的热气儿,可是一旦张开了这张嘴,银子就一日接一日的花出去了。
她心里头难受,早上连起床的兴致都没有,卷着一条被子包着头,裹得跟要起坛作法似的问平灵,“你说让谁走合适?”
她决定辞掉几个伙计,缩减一下铺内的开销。
平灵原本要伺候她起床,听了这话又把支摘窗撂下了。天色昏昏沉沉,还没大亮,映在屋里也是一片不透亮的深蓝。
平灵说,“您又不给工钱,总共就是管口吃喝,白给您做工还要辞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她们这些人都是从小跟着她的,年纪大小不论,时间长短也不论,随便叫出一个人来,没有肯离开她的。可这些过去她不记得,她说了也没用,只能绕着圈子安抚。
“白做工也没用啊。”姜染两只手抱着被子,露出一张背信弃义的脸,“你看其忍,做饭全靠感觉走。盐多了倒水,水多了放盐,你要敢说他这菜做得寡,下回一准飘着一层油花。”他就没做过一顿能吃的饭!
平灵替其忍说情,“晚些时候我跟他说,让他好好给您做。”
“不是这个话。”姜染摆手,看得比所有人都通透,“音律不全的人是因为不想好好唱吗?瞎子看不见是因为没睁眼吗?其忍不是不想好好做,是他现在的水平就是认真过后的结果。”
不仅没天赋,还胡来。
这话还真没法反驳,平灵心里认同,嘴上却不敢说,怕她真把其忍给辞了。
“还有焦与。”外面刚好传来洒扫声,姜染裹着被子下地,光着脚“蹬蹬蹬”几步蹲到凳子上,抠开窗户欠开一条小缝,示意平灵往外看。
四方院儿里,一脸小雀斑的焦与正在院外哼着曲儿扫地,这院子他一天要扫三遍,枯树都懒得掉叶了。不远处石砖上泡着一木盆衣服,他扫完就拿个小马凳坐那儿洗衣服,童换挽着袖子想帮他洗,手还没沾上水就被他喝了一嗓子,“这是你们女人该干的事吗?!”
童换憋着要发火,又听见他道,“其忍那儿还有剩饭,你去吃点,实在吃不完就偷偷倒了,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洗碗,谁也别动我的活啊。”
姜染转过头跟平灵说,“就他爱干净!手劲儿还大,衣服都洗坏好几身儿了,他手里那件披风我还没上过身呢,昨天刚做得的,今天就洗!”
平灵说,“您先消消气,下回他再洗我说他。”
焦与有洁癖,过去出任务的时候,杀完人还给雇主洗干净了送过去。雇主买凶杀人,多半是跟对方有深仇大恨的,没几个人愿意对方干干净净的死,为就这事儿,还闹过不少口角官司。
“你再看他。”姜染示意平灵透过窗户缝儿,看路过的林令,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所事事。这一早上数他起得最晚,眼睛还犯着蒙呢,嘴先活动开了,站那儿问焦与:“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掌柜的吃了吗?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你想听吗?”
焦与没搭理他,他就理解为非常想听,蹲在焦与边上说,“我昨天梦见我娶媳妇了,那人非常健谈,不像你们这么没趣儿,说什么都不爱接茬,跟没长嘴似的......”
姜染撂下窗户,“就他长嘴了!除了话多、嘴碎,他还会什么?”
他身手好,空音令林寄就是林令真名,能千里传音,百里外跟人讲一晚上故事,一声长啸就能震碎人五脏六腑,但是他确实爱跟人聊天,之前执行一个任务,跟人聊了三天三夜,被杀的人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一头碰死在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跟他唠了。
“确实都有点毛病。”平灵怕她细琢磨下去,给他们来个连根拔起一个不剩,转而问道,“您今儿穿哪身衣裳,我看日头挺好,晚些出去逛逛,心思也舒畅。”
姜染坐回床上,甚挑拣道,“蓝色那身吧。”
平灵埋头翻箱匣,递过来的同时不忘点评,“您穿蓝色其实没有红色好看,回头焦与把那身红的洗干净了,我再伺候您穿。”
焦与洗的那身儿才是蓝色!
姜染看着面前那件水绿色小袄,面表情地穿进一条袖子。
平灵是个视惑,详细说来就是视觉疑惑症,蓝绿不辨,红紫不分,打从伺候她起,她就没穿过一件正确颜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平灵这不分颜色的毛病还误杀过好些人,之前在门里出任务,必须反复叮嘱她,杀之前用童换给她的画像对照一下,若是单凭衣服颜色判断,一准会杀人,江湖上有一名号叫半目,就是说她“瞎”。
这么一群人守着姜染,还真分不清谁病得更重。
姜掌柜喉咙里像吞了块铁,咽下去憋屈,吐出来又不知道砸谁,这铺子里的人她确实看谁都不大顺眼,但真想着把这些人推出去,又觉得可怜,厨子不会做饭,伙计满嘴唠叨,谁要这些人干什么?
正愁着,那头小结巴童换打月亮门里进来了,勾着手,费劲巴力跟她说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