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不把他当外人,赵盾也把他当成弟弟。但是,寄人篱下,没有父母倚靠,早早就清楚自己所处的地位。相应的,为人处事必定小心翼翼,举止客气拘礼。到了冲动的年纪,他有什么本钱恣意?就算有想法,也得隐忍。如今,成了家,已是独立成长。可是,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又怎敢放肆?
“身世凄楚,何谈任性?”臾骈同意郤缺的说法。
“苦难会令人一蹶不振,也可能是前进的助力。”赵盾说道。
他想起,父亲再次踏上流亡之路之后的自己。那八年,日日是煎熬,夜夜是折磨。希望点燃,失望泼水而至。母亲受苦,自己受累。还有心魔作祟,仇恨吞噬善良。所有这些,在当时是孤苦无援,水深火热。如今想来,早已云淡风轻。
种种经历,虽给他带来痛苦,同样也磨砺了他。将他淬炼成后来那个不到最后头关,绝不放弃的赵盾。回头看时,好想感激当年父亲的出走和命运的考验。经历即财富,需要时间发掘宝藏。
“正是。”臾骈想起刚才提到的事,“那个画图明志,上书自荐的小吏,出身比韩厥低了不知多少。他一直力求上进,修身练内功。无奈,多年不得志,怀才不遇。可是他从未放弃,也不沉沦放任,反而严加约束自己。终于等到云开雾散,学有所用。”
臾骈没有说自己,他怕自卖自夸。
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他,被狐偃弃置不用时,曾想过一走了之。可是,一旦走了,他便脱离序列,永无机会出头。如若不走,被视为敝屣,混吃等死。等到年老力弱,很可能被人扫地出门,下场凄惨。左右为难,欲罢不能。那时候的他,郁闷、压抑、惆怅、无奈。
好容易得到赵老将军的垂青,终于见到曙光。不想,竟被狐射姑当众羞辱,说他忘恩负义。他自认,没有做对不起狐氏的事情。只是一心想要谋个好前程,获得升迁机会。这本是常人所想,无可厚非。
不料,却落得这样的骂名。当时,他气愤难平,屈辱感冲破全身,真想跟狐射姑来个决斗。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曾有机会对付狐射姑的家眷。众人劝他,他不仁,你可不义。他又忍住了。
结果,他熬到今天的成就——整个家族第一个位列六卿的人,也是目前为止家族中官阶最高的一个。他真正实现了光耀祖宗。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位置上,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为不平事挺身而出,理直气壮的为草根阶层代言。
这一点,于他来言,才是终极理想。过往种种受累侮辱,算得了什么?那些小怨小仇,不去跨越,何来今日的一展鸿图?
“没有千锤百炼,何来名刀神剑?”郤缺是过来人,感同深受。“刚才说的平遥县令,就是因为三番几次被命运捉弄,才更珍惜现在。”想起那夜两人喝酒相对落泪,他又激动难耐。“他对我说,现在的日子,没有小时候的锦衣玉食,也非任意撒泼耍赖都有人原宥,却是最踏实的日子。”
“一早出门,去到田间看百姓耕地播种。走到集市,看贩夫走卒走街窜巷,吆喝叫卖。他便觉得,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与有荣焉。”说完,郤缺深深叹息。
“今日在座的,都是吃苦受累过的。并非只有光鲜亮丽。”赵盾在翟国的遭遇,大略跟两位将军兼知音聊起过。两位将军的出身际遇,早已对他敞开胸怀。“来——”赵盾叫人斟酒,说道:“今日的第四杯,也是最后一杯,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干杯!”
只听得“锵”的一声,三个杯子在空中碰撞交汇。杯中液体晶莹透亮,流入咽喉。过往心酸,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