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收到了一封挂号信，打开一看，是一个从没听说的学校发来的录取通知书-----绝不是我当初填志愿时写的学校和专业。我的失望就像是在那块二亩五分田里割稻时发现了一只水蚂蝗吸在我水嫩的腿肚上，不同的是，这只水蚂蝗正在贪婪吮吸的是我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第一个春秋大梦。我于是一巴掌拍了下去，然后手顺着自己的眼镜框伸进去揉揉自己的眼镜，乖乖弄地咚，这只硕大的蚂蝗还在。我知道，这张录取通知书就像我已经出嫁的姐姐一样，不会再独自回到她的诞生地，除非带上另一个人。而这张录取通知书，它要带走的，就是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当然，好像大家都明白，人生有很多的机会，确实有很多机会。这道理很显然，显然到连狗都知道。对的，比如狗，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的下一顿饭是去荒郊野地里找一根骨头，还是去村子旁边的丛林里找到一堆人类的排泄物而饱餐一顿。无奈之处在于，它永远无法明了究竟哪个选项是对的。而与人类不同之处在于，当狗认为自己选错了的时候，还能汪汪地朝天吼几下，那吼声经常会划破夜空，划过山野，还有几个人会被他的不平之声吵醒而不会生它的气。可显然人就没这资格了，你得温文尔雅地面对一切你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恨的和恨到骨子里的，想要而得不到的，得不到然后愈发地想要的-------尽管你心里已经痒痒得像猫抓狗挠一样，表面上还得装着一副温文尔雅的人模狗样否则会被别人说成没文化。

对，没文化，一个多么可怕的、一个即使是用来骂人却不乏时髦劲的词儿。可是，你再懊恼，也只能说句没文化，就像乙己兄即使是涨红了脸，青筋绽出，也要坚持读书人的标准一样。关于文化这个劳什子，我一直搞不懂，我从来就没理解过是应该先文后化，还是应该先化后文，是有文必化，还是有化必文，这几乎和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一样艰深难懂。问题的关键在于，我见过的教科书上压根儿就没提过，也没有哪个老师讲过这个命题，在这个问题上不是重大无知就是重大忽视，总之是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一直到现在。还有一个启发就是，你一直司空见惯的某个存在，有一天会突然摇身一变，变得让你张开了大嘴，你没有青面獠牙，而它有。

有人说山里的孩子没见过世面，没有文化。我非常反对这个观点，用观点这个词，简直就是抬举了这些人的看法，我认为这种看法就是没读懂山里这两个字，就像你认识文化这两个字，可你居然不懂这两个字，因为你还没化掉。比如，有一阵子，我们语文老师心血来潮，要求我们背唐诗，我们只能照办，即使我们并不懂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文字。当我读到这一首：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蛮以边首我大概至少懂了百分这九十的意思了吧。比如，那个叫杜甫的诗人肯定来过我们屋后的岱山，因为没有人告诉我他没来过，不然为什么写”岱”宗呢？至于后一句，那个齐鲁青未了本来就没有确解。大概就是看了岱山以后，觉得”情”未了吧，通假字了。最后那一句一览众山小就是我登上岱山山顶后的感觉。连这么有名的诗篇都是在我们屋后的岱山上写的，你能说我们天天生活在这座山里的人没有文化？难道没上山的人能写出这样的诗句，难道天天上山的我们会弄不懂在我们山上写的这个诗句，连诗圣的文章我们都能弄明白，夫复何难？

当然，这是我当时的纠结。在我在岱山上放牛时，我还在思考另一个重大的殊途同归的命题。那就是不管我放的是黄牛，还是水牛，它们总是会在天黑时回来。即便是偶尔走散，只要我父母一出现，多半这些跑到邻村红薯地里的生灵就会在最多一两个小时内被找到并被牵回来。我开始怀疑它们到底是牛，还是羊，可它们分明是牛，孔武有力的牛。问题是，假设我是牛，在缰绳放开的一刹那，我会像弹弓一样射出去，而且漫山遍野都是我的口粮，和睡觉的地方，为什么我还会要回来？被一根缰绳拴着，被人驱使、呵斥着。就像我，还是要去割那二亩五分田里的稻谷，还要被要求做那么多的作业。另一个重大命题是，为什么那么高的山上流淌下来泉水里会发现鱼，是谁生的它们？不要告诉我是老天爷，如果是，它为什么不生更多的牛啊，羊啊什么的，以致于我家要和堂哥家共用一头牛，每家轮流养半年?。

后来，我终于搞明白了，这山，这一望无际、连绵不断的山也是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比我所在的这个叫孔扁的村子大的多，甚至比县城还要大。乖乖弄地咚，我为这个发现感到兴奋不已，居然还有比县城更大的地方！而且就是在我屋后的山上，明白了这个道理后，一切问题终于迎刃而解，都不是问题了。是的，我的爷爷奶奶早在五十年代就搬到了这个山上一直住到现在，那时是因为饥饿，他们知道山上将会有各种可以作饮食的动植物，野瓜野果，泉水和松木，土地和草皮，只要张开嘴，到处都有吃的，他们于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的命题。即便当时山上的生灵都被人猎光了，挖光了，但将来还是会毫无疑问地达到温饱，甚至赶超小康。我之所以一开始没想起来这个原因，纯粹是因为他们老夫妻俩的住处被一片葱茏茂密的荆棘丛林包围着。我，包括我放的牛轻易都进不去，我只是在每年的大年三十吃年夜饭前、冬至、清明这几天才有机会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见见他们。事实上，以前的清明和冬至全都不放假，就只能在每年年三十吃年夜饭前才去一次。去那里要带上一个砍草的刀，拨开那片荆棘，有时干脆就砍掉一些来开通道路。所以，那里是我轻易不容易想到的地方；当我终于想起来的时候，我恍然大悟，是他们在帮我照看着这头牛。是啊，如果不是他们，我一米出头一点的个头，怎么能唬住那个重如大铁砣、庞然大物一样的水牛呢？它们只要昂昂脖子，抬抬脚，或者随便用尾巴招呼招呼我，我就受不了了。事实上，有一次，我们家的水牛真的用它那沾满泥浆的尾巴，把我的脸当成苍蝇一样扫了过来，自然，我的脸上就像特种兵一样地充满古典和野性美了。那些生长在山上流下来的泉水里的小鱼儿就更容易解释了，他们是我爷爷家后花园里的放生和宠物，我那素未谋面的爷爷有时候是会来钓鱼的，奶奶会照例给他烧好饭。

后来，我的伯父，也禁不住我爷爷奶奶做的美食的诱惑，也迁居到了山上。你不用脑袋都能想得通，我们家族里有三位亲人住在山上，这些牲口还能跑丢？显然是我爷爷奶奶和伯父的在天之灵在替我照看着这头在吃草的水牛，让它不致于迷失方向，让它那蠢蠢欲动的心得以安宁，让它健壮刚毅的四只腿稍显慵懒并找到了回家的路。这也像极了躺在山凹的草地上数着白云的我，白云就是我放牛时的功课。这样的结论显然是符合逻辑的事，尽管我当时不会用逻辑这个词，但我知道，这个原因说出来，是没有人不会被说服的，连水牛都会信。但我就不轻易告诉他们，我就是我，像山顶的白云一样漫不经心。后来，我的姑姑，我的姑父也先后搬到了山上住了下来，在我看来，他们纯粹是以生病为借口，其实就是贪吃罢了。理由很简单，他们搬到山上的日子，几乎都在刚过完农历年没多久的时候，显然是在自己家吃了年夜饭后，再去爷爷奶奶哪里去找好吃的，肯定还能领到为数不菲的压岁钱，这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为化算的事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