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铃声和清越的梵音交错在一起,张元宗脑海中忍不住翻涌纷杂的念头。鱼清池脸色微变,不由后退一步,眸眼一垂,将入三昧定真言反复诵读,浑身散发着一种看破生死轮回的气息。然而紫铃散发着秘力,令清心法咒的效用大打折扣,林婉君杀招又至。
好在这一缓,张元宗及时赶到,剑指利落击偏细剑,更趁势削向林婉君的咽喉。林婉君不得已收回杀招,五指成拈花状,优雅地绽放,恍似世间仙葩,世人皆为其所惑。脚踝处的搜魂铃摇,铃声钻入张元宗的耳朵,在脑海中掀起巨浪凶涛,心绪登时一乱,剑势崩散。
张元宗心中警兆急生,神色一变再变,忽然眼前突现林婉君一张妩媚的脸,万种风情以及莫名的熟稔都浮现这一张脸上。鱼清池清喝道:“张公子小心!这铃声怪异之极,能让人欲念丛生,业障纷来!”
张元宗猛然惊醒,峨眉细剑已然刺向了胸口,霎那间传出叮咛之声,身上的寂照剑挡下了这一剑。林婉君露出诧异之色,一击即退,飘到远处,惋惜道:“可惜啊可惜,差点就要了你的命。”
再次见识到林婉君的手段,无法言喻的诡异,张元宗脸色凝重,她处处占得先机,不知不觉间令对手的认知出现迟缓和断层,从而判断错误。他再是凝神戒备,还是避免不了着了她的道。
林婉君趁隙飘到远处,对着鱼清池笑道:“你的清心法咒并未大成,看你如何抵得住我这搜魂铃!”不知搜魂铃是何等奇物,林婉君竟能控制它何时发声,其声不似寻常铃铛的清脆悦耳,反而透着一股缠绵悱恻。
鱼清池沉默不言,气质愈发清冷宁静,张元宗云淡风轻道:“一时措手不及,真以为这些旁门左道就能无往不利吗?”林婉君傲然道:“实话告诉你,峨眉都能在我股掌之间覆灭,你们不过是也将步他们的后尘。”
张元宗凛然道:“自古邪不胜正。”林婉君娇笑道:“能说出这种废话,我真是高看你了。玄寂和冲云都被我所制,为我所用,屠了峨眉满门,你又有何能耐?若不是她,你早已乖乖落在我手,你若想靠她来牵制我,也太异想天开了!”
林婉君嘴角噙笑,眼神勾魂夺魄,整个人都散发着入骨的媚态,她优雅地缓缓地在林间漫步,搜魂铃响,飘散入夜。张元宗纳闷人魔为何明目张胆地施展魅惑,同时剑意包裹着剑心,灵台不染尘埃,他全神戒备,势要破了对方的邪术。
那人依旧在那里漫步,甚至折了一枝梅花,当做木簪随手挽了一个道髻。梅香在月下流动,浮于鼻端,清苦的味道沁入心脾,张元宗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落入了对方的陷阱,浑身剑气盘旋,护住周身。
峨眉之上,林婉君娉娉婷婷,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她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垂髫小儿的童真,豆蔻少女的清丽,妩媚女人的风韵,中年妇人的温厚,以及慈和长辈的通透,都一一浮现。看着她,仿佛经历了人生四季。
张元宗之所以觉得自己没有躲过对方的魅惑是因为,他从林婉君的身上感受到优昙一般的气质,神秘而幽静,那双眸子明明是巫千雪的眸子,里面含着对自己的恋慕。随即眼神渐渐又变了,散发着炽热而失落的情绪,林婉君妩媚多情,正是花未眠的仪态。
林婉君还是林婉君的形,可是那神却在巫千雪和花未眠之间变来变去。张元宗心中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心神被对方所惑,可是怎么也无法挣脱出来,剑意如旧,剑气如旧,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
张元宗是有心结的,那日在枫树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花未眠的不辞而别,让他的心有了一丝牵挂,可是他身边的人是巫千雪,对此他又有一份愧疚。如今在林婉君的魅惑下,两个女子轮番浮现在自己的眼前,他的心忽然乱了。
忽听林婉君吟哦道:“春风入夜拨丝绦,翡翠芭蕉红樱桃。少年陌上道中吟,不知绿影埋闺心。”在搜魂铃声音的衬托下,林婉君的声音带着一丝伤感愁怨,令人忍不住生出要去抚慰她的冲动。
张元宗一再告诫自己务必要保持清醒,但谁不是红尘中人,谁不拥有七情六欲,都不免被其所惑。林婉君身上巫千雪和花未眠的影子融合在一起,淡淡的清愁,忧伤的垂眸,渐渐地淡去,渐渐地消失。
“南么三曼多,伐折啰赧,伐折啰担么句,痕。”金刚萨锤加持真言,从鱼清池口中发出,却与方才的风格完全不同。这句梵唱声音粗粝,歇斯底里,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五雷降临,又如晨钟暮鼓。
若有人意志薄弱,失去理智,诵此真言有八金刚四菩萨拥护并加持。眼、耳、鼻是禅宗六根之三,林婉君三管齐下,令张元宗生了色、声、香等六尘之三。鱼清池方才那种清唱已无法使之醒悟,遂采取这种禅宗棒喝的手段。
张元宗陡然醒转,瞧见鱼清池嘴角的血迹,心中一沉,她为了使自己脱离虚妄,必定是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他忽然叹了口气,平静道:“鱼姑娘受累了,接下来都交给我吧。”鱼清池惊讶地看着他骈指如剑点在了自己的眉心。
张元宗曾在张水衣和花未眠身上用过此法,那是封闭六识的龙门秘术。此时他利用此术直接封闭了自己的视、听、嗅等六识之三,彻底不再受林婉君的魅惑。他不听不看不闻,仅仅依靠自己的灵觉面对这个可怕的敌人。
林婉君惊诧地盯着张元宗,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铃声和梅香似乎也失去了效用,世上竟还有这样的手段。青衣男子驭使着剑气杀了过去,然后他便对上了蓬莱剑法。林婉君手执峨眉细剑,施展的不是峨眉剑法,而是蓬莱剑法。
中土武林剑术流派众多,风格林林总总,皆有其特异之处,而蓬莱剑法与中土又是不同。剑招貌似普通,却化腐朽为神奇,玄奥却不繁复,剑势惊心动魄,威力触目惊心。不容置疑,林婉君是一个剑道高手,虽没有楚寒心那般唯我独尊,但也对得起她堂堂长老的身份,更何况世上也只有一个楚寒心。
张元宗仿若握了一柄虚无之剑,出招行云流水,封闭了三识,不为外物所累,驭使剑气更加随心所欲。林婉君见张元宗闭合双眼,遂敛了媚态,持剑迎战,凸显英姿。她心中暗忖:我倒要瞧瞧你有何本事破了崂山的局。
此刻,林婉君终于展现了一代高手的风范,细剑在她的手中犹似神兵利器。不似楚寒心手中的铁剑,细剑多了一分峨眉的灵动,然更多的却是尖锐与杀伐。她一剑刺来,是峨眉派的剑招,却是蓬莱的剑法。
张元宗以龙门秘术封了三识,化为红尘之外的人,龙门剑气纵横如龙。林婉君宽松的道袍飞舞,峨眉细剑如月光寒针。细剑和剑气在空中绞杀在一起,两道人影乍合乍分,就在他们接近之时,各自出了一掌,径直迫开剑气和剑势,在空中对上。
低沉的声响传出,空气一阵震颤,待分开落定,两人复又逼近,掌剑并用,杀机迸现,瞧得鱼清池眼花缭乱。她虽然不知张元宗为何不再受林婉君的魅惑,但是他闭上双眼同林婉君杀在一处,着实令人心惊。
两人接连对了几十掌,真气鼓散,周围的梅花纷纷扬起,落了满地。果真不愧是蓬莱长老,虽以精通旁门之术而称道,但是其内息之雄厚精纯,武学造诣之高,也是超乎想象的。两人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周遭一片狼藉。
张元宗忽然睁开双眼,体内剑气游走,破了秘术的禁制,淡淡地望着对面的女子,眼下一片冰凉。林婉君同鱼清池不免诧异莫名,尤其是林婉君本人此感更甚,自对方不知施了何种手段,闭上眼睛也罢,竟然连搜魂铃和冷梅香都失了效用。
若是没了这些,想要胜过对方已是不易,何谈要擒住他?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中土出身的男子有着其卓绝之处,难怪能够成为天命之选,享有血祭天地的荣耀。然而此刻,青衣男子睁开了双眼,这岂不是正落了她的下怀?
张元宗绝不是愚笨之人,当然不会干自毁城墙的傻事,林婉君见状费解不已。她看着对方淡漠地望着自己,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转而她暗中自嘲,这中土武林任由自己来去,有谁能够挡得住自己。
张元宗素来是个温文如玉的人,然而此刻却是凉薄的。谁要知道林婉君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也不会把她当做一个明眸少女而存恻隐之心。见到峨眉满门的尸首,确认无尘的身份为林婉君之后,他便已起了杀心。
之所以花心思误导林婉君,又封闭三识与之相对,如此拖延都是出于他的慎重,为了试探暗处是否还有蓬莱人在。他不能逞一时冲动,毁了抗击蓬莱的大业。时至此刻,侠心昭昭,他要杀了林婉君以谢天下。
林婉君的摄魂手段的确令人防不胜防,但是张元宗对自己的剑有信心。寂照剑是他的悟道之剑,只会为了道、义、侠而出鞘,却独独不会为了自己。多少性命断送于人魔之手,那么就让寂照剑斩去她身上的罪孽吧。
青幽朴拙的剑缓缓从袖中滑出,张元宗握住剑柄,手腕一转,剑身竖在眼前尺外,中正挺直,正气凛然。林婉君目光闪烁,她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这个人这柄剑是如此得傲然不群。
搜魂铃声缭绕在梅林间,她轻声唱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这一曲诗经,声音婉转,情感缠绵,闻者仿佛置身其中,体验那种不停思念却又不得的伤怀。她本人也如闭于深闺,久待鸿雁不来的寂寞红颜。寂照的剑光映入张元宗的双眼,人与剑灵犀相通,合为一体。剑,斩灭了所有的虚妄。
张元宗等林婉君唱毕,冷漠道:“你可唱完了?”林婉君蹙眉愕然,自己天生媚骨,摄魂术无往不利,在她混迹中土时屡屡建功,可是在这个年轻男子面前却徒劳无功。张元宗握剑斜挥,冷然道:“伏诛吧。”
林婉君心中一凛,然后又扬声大笑起来,好似嘲讽对方狂妄自大,又似自嘲竟心生惧意,然后,然后她便再也忘不了这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