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晋的霜降虽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但他脚下早已血流成河。此次他不必费心去猎杀,只要沉住气做好守株待兔便可,最多也就变换“守株”的花样,比如扮作众多尸体中一具,比如隐伏在近处的树上。
霜降再次藏身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他靠在凶案现场近旁的大石后,只是有些不喜石上苔藓的潮湿。他喜欢杀人,却不喜欢鲜血的湿热,他觉得只有干燥的手才能抓稳剑,只有干燥的心才能令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作出理性的判断。
不大会儿便有人声传来,霜降暗中瞅见一群道士从远处逼近,个个杀气腾腾,满面厉色,哪还有修道之人的冲和。霜降识得为首的中年道士是昆仑三剑之一的谢东来,暗道大鱼现身,又见这一行人数众多,须臾间心中便有了计较。
杀手干的是袭杀的勾当,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挑战,杀人自然是要讲效率的。他口中舌头一卷,翻出藏在舌下的口哨,轻轻吹气,几声再寻常不过的鸟鸣在林间响起。林中鸟鸣不绝,无人察觉其中有一线天的杀手正在传递消息。
谢东来诸人终于发现一地的尸首,赶忙上前检查是否有幸存的本门弟子,并依次对天山弟子的心口补上一剑。有一昆仑道士激愤道:“天山这帮杂碎,出手可真够狠的,我们一定要为死去的师兄弟报仇!”
谢东来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死去的同门皆是一击必杀,并没有多少打斗的痕迹,若是天山高手出剑,倒也有这个可能,奇怪的是死去的天山弟子也是这般情形。他按捺心中疑惑,招手道:“我们先去支援其他同门,事后再为他们收尸。”
霜降暗中得到附近杀手的回应后,嘴角含着一丝诡笑,故意踩上脚下的枯枝,昆仑诸人闻声齐齐剑指近处大石。谢东来猛然喝道:“是谁?”然后霜降在诸人眼中慌张奔逃,昆仑道士瞧着那人非是道家装束,便认定他是天山弟子,甚至就是杀害同门的凶手,于是纷纷怒骂道:“杀了这个杂碎!”
昆仑诸人立马奋身直追,可前方那人轻功着实高得离谱,也只有谢东来勉强能够紧追不辍。轻功素来是杀手的保命手段之一,霜降身法极快,却也未尽全力,因为他还要钓着谢东来脱离其他弟子。
谢东来不疑有诈,奋力直追,最后在一处山坳堵住了霜降,他声音微寒道:“我看你还能往哪儿逃?”霜降握剑转身,神色凉薄地望向谢东来,似是在看着一个死人。谢东来顿觉此人身上血气吞吐,心中警兆陡生,惊喝道:“你不是天山的人!”
霜降微笑道:“你知道的太晚了。”谢东来心神狂跳,迅速左右张望一眼,顿下决心即刻撤退。他正欲转身避走,然而他的四周瞬间又冒出三人,横剑封锁了他的去路。他察觉这四人身上散发着一般无二的冷血气息,沉声道:“你们到底是谁?”
霜降轻笑道:“我们是送你下地狱的人。”笑意骤消,四人陡然出剑,四道雪亮的寒光夭矫射出,锋芒弥漫山坳。谢东来顿觉自己脆弱如纸糊的灯笼,只待利剑划破薄纸,烛火就会被剑风所灭。
这四人单论其一,谢东来也只是堪堪旗鼓相当,此刻以一敌四,他可谓毫无胜算。他心知时间珍贵,唯有握剑奋力抵抗,只要能够拖到昆仑弟子赶来,他方能有一线生机。他悍然舞剑,少了几分保留,尽展昆仑剑法的浩然博大,竟是威不可挡。
抵挡几个回合,谢东来豁然发现这四人剑法与天山极为相近,却显得更加辛辣歹毒。他隐隐猜到四人的身份,不由心胆俱寒,任谁被一线天的杀手盯上,都要经历一场生死劫,更何况一次被四位杀手围攻。
霜降四人个个是顶尖杀手,深谙杀人之道,他们每一回配合,分工明确,眼力狠毒,其中必有一剑会在谢东来的身上落实,留下一道伤口。不管伤口深浅,皆是谢东来之损。他深知自己处境危急,却实在顾不上浑身累累伤口,一心将剑舞得密不透风。
只见鲜血狂喷,浸透道袍,不大会儿他便成为一个可怖的血人,而伤口还在持续增加,这场景当真惨烈。他受到最重的伤乃是右胸一剑,两根肋骨被削断,更是伤了肺部,空中血气渐浓。
谢东来苦笑自悲,没曾想今日竟要死在这里。他心中悲愤翻滚,戾气大盛,麻木挥剑做最后的挣扎,可他全身剧痛,过半的经脉毁损,气息凝滞,剑已不稳。霜降四人趁胜追击,欲毕其功于一役,准备结束他的性命。
忽然一片剑光洒下,仿佛夜空中一轮皓月绽辉,剑意弥散,心头微凉。谢东来怎会不识此剑,心中顿时泛起求生的渴望。一道身影飞落场中,长剑带起一道白练,惊艳虚空,逼退四柄杀人的剑。
霜降四人直承其威,深知这一剑的厉害,又因变招不及,只得憾然舍了谢东来,暂避锋芒。他们看清来者又是一位中年道士,面容普通,气息沉稳,手中的剑于寂静处有惊雷。霜降双眼微眯,张口叫破他的身份,道:“踏月?你是裴灵韵。”
谢东来硬撑着支零破碎的身体,问道:“师兄怎么来了?”裴灵韵兀自盯着四人,答非所问道:“你要坚持住,方师叔他们马上就到。”霜降晋身二十四节气的时日不长,颇有些狠绝锐气,立刻向另三人示意,必须就地斩杀两人,否则一线天杀手们的行踪将会藏不住了。
另三位资历较久的杀手微微摇了摇头,裴灵韵的实力比谢东来高上一筹,虽不值得他们忌惮,但要围杀两人必定耗时。裴灵韵言中的方师叔方离合是个前辈人物,又似率领众多弟子将至,他们不能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顿时萌生了退意。
杀手可怖,却不适合抗衡千军万马,于是他们默契地相望一眼,然后迅速撤退,消失在密林中。谢东来知道所谓的“方师叔”是裴灵韵胡诌,因为方离合早就被掌门气走,但见杀手被唬走,他随即心志一软,喘出一口气,不由一个趔趄向后栽倒。
裴灵韵见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扶着他在干净处坐下,出指点穴截脉,制止伤口继续流血,然后喂他服下疗伤药物,又运功调理他体内的血气。即便如此,谢东来已然重伤不堪,仅是恢复些许的精神。
他欲要追问裴师兄如何脱困,如何又现身西海,谁知裴灵韵当先问道:“昨日清鹤道长不是承认自己是真凶吗?我虽然不信其言,但想着因此能够拖延几日也是好的,你们今日怎么又打起来了?还这般不留余地?”
谢东来方知裴灵韵早就到了西海,并在暗中旁观了所有发生的事。他虚弱道:“不知为何那小道士今日又改口否认,两派在春神台上争论不休,掌门真人强势下令举派开战,袁赤霄被逼无法,只得应战。最后两派决定在翡翠岛上一决生死,万万没想到,这岛上竟埋伏着一线天的杀手。”
裴灵韵怒叱道:“他不配做我们的掌门!”谢东来哑然无语,裴师兄已然和掌门真人争执过多回,还被下令囚禁,不知他是如何破牢而出,但他可不敢如此斥责自家掌门,转开话题道:“师兄怎么也到岛上来了?”
裴灵韵皱眉道:“我不便与大家相见,便藏身在别处,只要他不做太过出格的事,我也不会现身。昨夜我察觉有人悄悄上了翡翠岛,于是暗中登岛欲查个究竟,竟发现他们是一线天的人,我还未来得及发出警示,你们今日就上了岛,还打得这般昏天黑地。”
谢东来沉默片刻,震惊地吐露出一个事实,颤抖道:“有人想要昆仑和天山一起灭亡。”裴灵韵忧心忡忡道:“我也有此想,只是我们这位掌门一力促成此战,不知他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谢东来惊愕道:“不会的,他可是我派的掌门,是我们的师兄,他怎会害我们,他只是想为衡儿报仇而已。”裴灵韵漠然道:“那这些杀手该如何解释?”谢东来脑子一片混乱,最后道:“一定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了。”
裴灵韵不想与他耗时争辩这个问题,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有人雇佣一线天的杀手,是想一举消灭昆仑和天山。翡翠岛是一个陷阱,我们要尽快找到计师兄,及时阻止大家再互相残杀,切勿落入别人的圈套。”
霜降四人丢下裴灵韵和谢东来后,分开潜入密林,继续开始狩猎。翡翠岛已经成为一片惨烈的战场,昆仑、天山的门人倾巢而出,以誓死的决心踏入这座岛屿,殊死搏斗到最后一刻,因为血腥味的刺激,双方早就杀急了眼。
随处可见剑影如霜,随处可见血虹乍现,尸体一具具卧在荒野,伤痕累累的人还在战斗。隐伏的杀手们清楚两派此战有些不合情理,而且他们也只是幕后雇主手中的棋子,但他们毫不介意,因为杀手的本质从来就是花钱买来的棋子。
这那神秘的雇主出手当真是前所未有的豪阔,随随便便就雇佣了二十四节气的所有杀手,真金白银如水一般源源不断流入一线天,就算杀手们从此金盆洗手,也足够他们一生锦衣玉食。他们接到的任务只有一个,绝不让任何一个进入翡翠岛的人活着离开。
以一线天的情报能力,昆仑、天山的高手及相应的猎杀计划,杀手们早就了若指掌。除却两派的掌门,昆仑的方离合、计无尘、裴灵韵,天山的褚飞星、殷寒玉,都是他们重点研究的对象。
然而,一线天虽然令人闻风丧胆,但这群可怕的杀手依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要想将昆仑、天山于翡翠岛一网打尽,非是一件易事。他们暗中维持昆仑、天山实力的均衡,哪一方一旦占据上势,他们便要杀得他们落势,促使双方能够势均力敌地消耗下去。
这一招当真毒辣,他们只需安静地当好黄雀,暗中窥测,偶尔执剑收割势大一方的部分性命,然后浴血奋战到最后的幸存者,再成为他们的剑下亡魂,这将会成为杀手职业史上最经典的案例。
计无尘、褚飞星、殷寒玉、吴连城……他们不知晓,死了的人不知晓,舍身厮杀的人也不知晓,这场腥风血雨中还藏着二十四柄杀人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