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人开始祈祷,霎时无数人开始齐声附和低喃,然后如潮水一般起伏,人群乌压压跪伏在地,虔诚与佛相语。殿外不时传来一阵阵躁动,偶尔也夹杂着几声惨叫,那是达摩院僧人消灭毒虫时不慎被伤,令信客们的心七上八下。
与此同时,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灾祸,囚龙寺终于展现了作为正道之首的庞大底蕴。十八罗汉心意相通,大须弥阵的防御随即启动,囚龙寺外骤然形成一层无形屏障,将毒物尽皆挡在寺外。若从高空鸟瞰,便会看到惊人的一幕,万千毒物永不言败地冲击大阵,将囚龙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即便大须弥阵威力显著,但是依旧有不少毒物提前入寺。这些毒物不知为何竟不惜自身性命疯狂伤人,连硫磺等物也驱逐不了它们,危害之大可想而知。达摩院的僧人纷纷出动扑杀毒物,此刻他们也顾不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只得将毒物悉数杀之。
宝轮院中一片哀鸿,竟有上百个中毒者,其中本寺僧人占据一半之多,现在仍有被陆续送来的达摩院僧人。由于毒物种类不同,毒性大小各异,有些毒素能够压制,有些却令医僧束手无策,眼见着已有几十人一命呜呼。
因为毒物发狂,主动攻击人类,倒没有藏匿的隐患,除了那些细小的毒虫容易被忽略,大部分毒物皆被消灭,但达摩院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放松警惕,继续搜寻寺中各处,务求将毒物消除殆尽。
待寺中危险局势被控制后,慧照、慧玄、慧明、慧心复又在宝轮院会合,商议应对之法。慧照开口道:“山上并未发现可疑之人。”慧玄也道:“几处上山要径也无贼人踪影,只要有大须弥阵在,无人能够进入寺中。”
慧正沉吟道:“若有人藏在信客中,只怕难以察觉,而且蓬莱高手远超中土,要想匿身不被发现也不是什么难事。”慧明皱眉道:“师兄们说,一举挡住这么多毒物,几乎耗去他们所有的心神,而且此时寺中人员混杂,对于甄别可疑之人,他们也无能为力。”
慧正想必早已想到此节,道:“他们能够挡住毒物,已是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慧明满脸愁云道:“师兄们还说,若是毒物长期围山,他们也支持不了多久,对方的目的显然是想消耗他们的精力,一旦阵法出现破绽,便是他们发动雷霆之击的时候。”
慧正沉声道:“这也是我所担忧的,蓬莱是打算困死我们,这招虽然简单,却相当有效,我们现在必须主动反击。万毒攻山,虽然来势汹汹,但驱使毒物之人才是关键所在。只要我们制伏这些驱毒之人,便能令眼前的危局瓦解,毒物溃散。”
慧明颔首道:“方丈师兄有何安排,请尽管直言!”慧正思虑片刻,郑重道:“我会让师兄弟们以阵法打开一条下山的通道,你们率领四院弟子趁机下山,各自搜寻一方,一定要找出驱毒之人。”
四人皆同意掌门的安排,慧心又问道:“我们都下山了,寺中该如何?”慧正答道:“白云庵代替白马院守卫大雄宝殿,戒律院代替达摩院继续巡查各处。这次下山极其危险,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囚龙寺四周皆被毒物包围,尤其是山门外乌泱大片毒物,瞧着让人心中烦恶。这些毒物凶焰嚣张,冲击山门的同时,也相互搏命厮杀,激烈惨状令人作呕。十八罗汉得了方丈之命,以阵力硬生生在山门外劈开一条通道,不胜枚举的毒物瞬间化为血泥。阵力持续镇杀,慧照四人带领各院弟子趁机穿过毒群,沿着万级石阶下山。
虽然沿途仍有毒物向灵鹫峰汇聚,但绝大部分业已抵达囚龙寺外,因此途中毒物并未对僧人们构成威胁,只是途中累累白骨着实令人胆寒。五台山上七十二寺,除了部分僧人见机得快,剩下的都已经被毒物所毙,眼及之处,尽皆惨淡。
四位首座压制内心的悲恸,带着各院弟子分别向灵鹫峰东西南北四方搜寻。根据毒物的来向判断驱毒之人的方位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到时候金刚怒目,也要除去这些祸害。
盖因开辟这条下山通道,大须弥阵顿时失去平衡,防御屏障出现破绽,即时便有大量毒物攻入寺中。待四院僧人离去后,防御方才再次恢复稳定。寺中留下的僧人纷纷出动,着手消灭新攻入的毒物。
降魔塔周围守卫的僧人增加了一倍,慧行也特意守卫在塔外。近旁石棚中趺坐着十八罗汉之一的老僧,他此时正闭目凝神,双手放置胸前,不住变化结印,真气在手印之间流转,一股气息从枯槁的身躯中蓬勃喷出,穿越庙宇、塔林,同其他各处罗汉遥相呼应。
上回陈清玄以金线蛊放出塔中关押的七个魔头,若非当时有大须弥阵在,任由这些魔头遁入江湖,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如今除了“失魂人”断天涯亡命青城山,依旧有六凶囚禁在塔中。这些大凶即便被囚禁在降魔塔,慧行依旧不敢放松警惕。
以陈清玄的手段故技重施,再简单不过,一旦六凶得脱困城,而时下大须弥阵被万毒所误,分身乏术,其中凶险可想而知。正是因为慧行担心发生后院失火之事,所以才紧守降魔塔,可他还是小瞧了陈清玄的手段。
陈清玄此刻隐在降魔塔第十三层的窗口,高处的气流通过窗口吹动他一袭灰衣,他俯视着囚龙寺的混乱,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谁第一眼看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单纯干净的年轻人,难以同蓬莱妖魔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也不知他是何时又是如何突破重重守卫进入降魔塔,不过以吞灵蛊的神异倒也不是难事。慧行森严壁森,却不知他警惕的那人此刻正在塔上俯视着他。陈清玄转身沿着悬空石道走近内塔,通过玄铁门旁碗口大小的窗口向里望去。
陈清玄上回另有要事,只是利用塔中凶魔声东击西,此刻方才见到他们的庐山真面目。十三层的囚室中是个彪形大汉,他敏锐惊觉有人向内探视,转首凶目瞪视,厉色上涌。当他看到窗口那张纯真的脸,微微一愣,咧着一张血盆大口,咆哮道:“你是谁?”
陈清玄对他的凶神恶煞毫无感觉,微笑道:“我是上次救你的人,谁知你竟这般无用,还是被秃驴们抓了回来。”那人听出他言中的嘲讽之意,愠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口无遮拦!若老子能够出去,定将你劈成两半!”
陈清玄微微摇头,失望道:“本想着再救你一次,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可看你这般凶恶,还是算了吧。”言毕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囚室那人顿时一怔,不由自主奔到窗口,大声叫道:“等等!”
陈清玄身形顿了顿,转身望着窗口那人情绪莫名的脸,微笑不语。那人微微有些窘迫,咬牙道:“你真能救我出去?”陈清玄伸出右手探入虚空,那人凝目盯瞧,只见从年轻人袖口飞出一个金色的小虫,然后绕着他的五指飞翔。
他又惊又喜道:“金线蛊?”陈清玄眉峰微挑,淡笑道:“难得你竟认识。”那人不由喜色于形,想是清楚陈清玄确实能够救他,激动道:“我曾在南疆待过三年,识得一些灵蛊。只要今日你能救我出去,来日我必定报答你。”
陈清玄瞧着他一副激动请求的模样,眼角处却是一抹隐晦的贪婪,就知道此人根本不会报答他。或许此人对蛊术也通晓一二,若是将他放出来,甚至会杀人夺蛊。不过陈清玄毫不在意他的小算盘,随意道:“救你出来也没什么问题。”
那人暗中窃喜,态度热络道:“小兄弟,你的恩情我当十倍以报。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来自苗疆哪支?我叫……”陈清玄截然打断道:“你不必告诉我你是谁,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你的报答。我可以放你出来,至于能不能逃出灵鹫峰,就靠你自己了。”
那人闻言满头雾水,天下哪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有何目的,但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要离开这间囚室便好。只见陈清玄右手向前一送,金线蛊欢愉地飞向玄铁门上的铜锁,即刻传出“嘎嘣”的脆响,半盏茶的功夫,铜锁落地。
那人激动地推开玄铁门,终是得脱囚笼,掩不住的欢喜如狂。他真是好高的身量,比陈清玄还要高出一头,鹰鼻豹眼,凸髋阔嘴,浑身散发着一股悍厉血腥之气。那张脸无论如何保持平和,也显得棱角跋扈,凶恶不可名状,可谓相由心生。
他出了囚室之后,不动声色地靠近陈清玄,暗中打量着那只金线蛊重新飞入他的袖中,不由露出贪婪之色。瞧清面前年轻人仿佛是个愣头青,贪婪让他失去了理智,也不想想哪有普通的年轻人会出现在降魔塔,又有胆量放出塔里的魔凶?
陈清玄对他掩藏不住的凶厉视而不见,他一眼便瞧出这人在中土倒是一号人物,但又怎能入得了自己的法眼,仅是微微含笑地望着他。那人缓缓走到近处,骤然挥掌偷袭陈清玄,掌中凝聚着雄浑的内息,掌劲层层相激,闷声仿如雷鸣,可见修为深不可测。
那人脸上忍不住浮现亢奋之色,只要杀了这个毛头小子,金线蛊就成了无主之蛊,他再以鲜血饲养,便能占为己有。只要今后有金线蛊傍身,遇佛杀佛,遇和尚杀和尚,到时瞧瞧囚龙寺的秃驴还能奈他何。
陈清玄完全不屑驭使灵蛊,清澈的眼底翻涌起邪厉之色,轻飘飘挥掌与之击实。那人霎时勃然变色,顿觉自己仿佛击在一块铁板上,就在他被震退的那一刹那,紧接着一道银光一闪而逝。在他的闷哼声中,小指被削断飞落,断指处血如泉涌。
十指连心,这痛楚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他压迫手腕血脉,止住断指继续流血,惊恐地盯着气闲神定的陈清玄,好似看着一个魔鬼。他怎么会是一个毛头小子,自己在他面前才是那个毛头小子。他不是看不透自己的心思,而是有恃无恐罢了。
陈清玄纯净的微笑透着诡异,森然道:“你若能逃出灵鹫峰,来日我必取你性命。以防将来我不知找谁索命,你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那人也是作恶多端的大凶,却被年轻人的几句话骇出一身冷汗,糊里糊涂道:“萧铜山。”
陈清玄不耐挥了挥手,厌烦道:“我知道了。”江湖上人人谈虎色变的萧铜山,绰号“无血不欢”,此时正灰溜溜地躲着陈清玄,沿着外塔楼梯向下逃走。他总感觉那双眼睛还盯着自己,背脊寒意上升,满腔心思想着逃得越远越好。
陈清玄根本没心思搭理他,既然放出了一位魔凶,自然要尽快放出其他的,不然囚龙寺一会儿便会有人前来阻止。他如法炮制,依次放出其他五凶,他们分别是“狂刀”雷霆、“鬼影勾魂”元瀚、“疯僧”慧能、“食人魔”杨定克、“幽冥子”虚太常,个个皆是豺狼角色。
陈清玄不管他们名头多么响亮,武功如何高强,皆不愿多与他们废话,像赶羊一样将他们轰出降魔塔,只是对那位僧人多看了几眼。空门中人一般给人悲天悯人的形象,这僧人殊无半点慈悲之态,疯疯癫癫,凶相毕现,这样的凶僧还是第一次得见。
塔下渐渐传来打斗和惨呼的声音,陈清玄似模似样地整理一下衣衫,好整以暇道:“地尊真给我分了个好差事。”他复又露出天真干净的笑容,在禅宗斑驳壁画的衬托下,显得那般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