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松花江下(2 / 2)

陈静静苦笑道:“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已经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刚才告诉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陆小凤坐下来,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陈静静道:“就是因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给她的。”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现在你的箱子没有了,她的人也不见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冷冷道:“你已经想出个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陈静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你若认为我这么样对你,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错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账,我也一样可以逃走。”她的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陆小凤心又软了,忽然站起来,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陈静静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陆小凤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这次就一样能找到。”

他嘴里虽然这么样说,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04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只有原谅她,还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对不起你,你也只有认了。

——假如你始终跟一个女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也不会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苦恼?”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老实和尚,也剃光了头去做和尚?”

“她杀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才会逃走。”

“嗯。”

“你当时也在银钩赌坊,你有看见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没有。”陈静静道,“我听到唐可卿的惨呼声,赶到下面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别的人也没有看见她?”

陈静静摇摇头,道:“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况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时候又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陆小凤沉吟着,道:“但我却知道一个人,不管天气多冷,他还是会在外面瞎逛的。”

陈静静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老山羊。”

陈静静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个老怪物?”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也看见过那个大水缸?”

陈静静道:“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那边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

陆小凤皱眉道:“但是那边并没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烧不着。”

陈静静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去看看。”

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

他们还没有看见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风中传来一阵阵烈酒的香气。

陆小凤的鼻子已经快冻僵了,还是嗅到了这阵酒香,立刻皱起了眉,道:“不好。”

陈静静道:“什么事不好?”

陆小凤道:“不管什么样的酒,若是已装到肚子里,香气都不会传得这么远的。”

陈静静道:“假如把酒点着了烧起来,香气是不是就会传得很远?”

陆小凤点点头,道:“但是老山羊却绝不会把酒点着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装进了肚子。”

陈静静也皱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有人要用酒点火来烧他的水缸?”

陆小凤道:“就算水缸烧不着,却可以把他的人烧死。”

陈静静道:“谁想烧死他?为什么要烧死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个人肚子里的秘密若是装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浇了油一样,总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现在火已灭了。

他们赶到大水缸的时候,只看见水缸已被熏得发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烧焦。

风中还留着酒香,这么高的柴堆,再浇上酒,火势一定不小,别说水缸里只有一个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条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陈静静道:“酒香既然还没有散,火头一定也刚灭了没多久。”

陆小凤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跃身一纵而上,忽然又跳下来。

陈静静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道:“我进不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里面结满了冰。”

陈静静道:“这地方就算热水一拿出来,也立刻就会结冰,谁也没法子在这么大的缸里倒满一缸水,里面又怎么会结满了冰?”

陆小凤道:“天知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啵”的一响,水缸裂开了一条大缝。

接着又是“啵”的一响,又是一条缝裂开来,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转眼间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还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却没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里仿佛还有图画。

陆小凤道:“你好像带着火折子?”

陈静静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给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点着,火光亮起,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陈静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就连陆小凤这一生中,都从未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事。

闪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来又像是一大块白玉水晶,光彩流动不息,说不出的奇幻瑰丽。

在这流动不息的奇丽光彩中,却有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凌空悬立着。

两个赤裸裸的人,一个人的头在上,一个人的脚在上,一个人干瘪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个人的乳房硕大,大腿丰满,赫然竟是李霞,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来,一上一下,瞪着陈静静和陆小凤。

陈静静终于惊呼出声,人也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她已回到银钩赌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里。

屋子里布置得清雅而别致,每一样东西看来都是精心挑选的,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只有铺在椅子上那张又大又厚的熊皮,看来比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后,你就不会再多加挑剔了。

陆小凤此刻就坐在上面,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温暖舒服的椅子,这张又大又厚的熊皮,温暖得就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浪一样。

陈静静已醒了很久,他却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没有抬头。

炉火烧得正旺,灯也点得很亮,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已远得如同童年的噩梦。陈静静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幸亏我晕过去了,若是再多看他们两个人一眼,说不定会被吓死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陈静静看着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么?”

陆小凤终于缓缓道:“缸里没有水,就不会结满冰,既然谁也没法子把水倒进去,那一满缸水是哪里来的?”

陈静静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问道:“昨天我去的时候,那边河床上还堆着很多积雪,今天却已看不见,这些积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积雪是不是就会融成水?”

陈静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灭,缸里的水就很快又会结成冰。”

陆小凤道:“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经被人抛进去了。”

陈静静咬着嘴唇,道:“她杀了小唐之后,就去找老山羊,因为他们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强壮,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时候。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忍说出来,但是她却也知道陆小凤必定能了解。

陆小凤果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杀了的。”

陈静静道:“是谁杀了他们的?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出这个人是谁,但我却知道他为的一定也是罗刹牌。”

陈静静道:“可是他杀了李霞,罗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愿让我到手。”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不通,他杀了李霞后,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事,把积雪融成水,再把李霞冻在冰里?”

陆小凤道:“也许他本想要挟李霞,要她在水还没有结冰之前,把罗刹牌交出来。”

陈静静道:“可是李霞并不笨,当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罗刹牌,也还是死路一条,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罗刹牌一定还藏在原来的地方。”

陈静静叹道:“只可惜李霞已经死了,这秘密又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站起来,面对炉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这地方只有两个人可靠,一个是老山羊,另外一个就是你。”

陈静静显得很惊讶,道:“你这朋友是谁?他认得我?”

陆小凤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还是跟你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陈静静吃惊得张大眼睛,道:“你说的是丁香姨,你怎么认得她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别的事你最好不要问得太多。”

陈静静凝视着他,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你绝不会欺骗我?”

陈静静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假如你知道罗刹牌藏在哪里,就一定会告诉我?”

陈静静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李霞本不该死的,更不该死得这么惨,我总认为只有疯子才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杀人,这地方却只有半个疯子。”

陈静静道:“谁?”

陆小凤道:“李神童。”

陈静静更吃惊,道:“你认为他对自己嫡亲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陆小凤还没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拍着手笑道:“她总算答应嫁给我了,我总算有了个老婆,你们快来喝我的喜酒。”

这个人当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大红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大绿帽,脸上居然还抹了层胭脂,看起来比以前更疯,却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陈静静忍不住问道:“是谁答应嫁给你了?”

李神童道:“当然是我的新娘子。”

陈静静道:“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李神童道:“当然在洞房里。”

“今天我洞房里,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爱新娘……”

他疯疯癫癫地拍手高歌着,又冲了出去。

陈静静忍不住问陆小凤:“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陆小凤道:“想。”

李神童自己当然也有间卧房,房里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对红烛,床上居然真的有个身上穿着红裙,脸上还蒙着红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头,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地笑,不停地唱,唱得真难听。

陈静静皱眉道:“我们不是来听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闭上嘴?”

李神童嘻嘻地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陈静静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块红巾,忽又缩回手,喃喃道:“我总得先问问她,看她是不是肯见你们。”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边,咕咕嘀嘀说了几句话。

新娘子好像根本没有开口,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李神童却又跳起来,笑道:“她答应了,还要你们敬她一杯酒。”于是他又伸出手,这一次总算真的把新娘子脸上的红巾掀了起来。

陆小凤和陈静静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刚才看到冰中的那两个死人时更呕心、更吃惊。

新娘子的脸上也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可是一双眼睛却已凸了出来。

这新娘子竟赫然是个死人!

“小唐!”陈静静忍不住失声惊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还是笑得很开心,正捧着四杯酒,笑嘻嘻地走过来,给了陈静静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陆小凤和陈静静只好接过他的酒,两个人心里都很难受。

这个人看来好像是真的疯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头坐下,把一杯酒交给他的新娘子,笑道:“我们一起喝一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新娘子当然没有伸手来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为什么不肯喝,难道你又改变了主意,不肯嫁给我了?”

陈静静实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会哭出来,更怕自己会吐出来,忍不住大声道:“你难道看不出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来,嘶声道:“谁说她已经死了,谁说的?”

陈静静道:“是我说的。”

李神童狠狠地盯着她,厉声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陈静静道:“因为她的确已经死了,你若真的喜欢她,就应该让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冲过去,道:“她没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陈静静的衣襟,拼命地摇晃,陈静静脸已吓得发青,忍不住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刮子。

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哭声,叫声,立刻全都停止,屋子里忽然变得坟墓般静寂。李神童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里,忽然有两滴眼泪流下,慢慢地流过他涂满胭脂的脸。

眼泪混合了胭脂,红得就像是鲜血。

他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瞪着陈静静,眼神既悲哀,又疯狂。

陈静静情不自禁地向后退,退了两步,又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李神童缓缓道:“不错,她是死了,我还记得是谁杀了她的。”

陈静静道:“是……是谁?”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亲眼看见你用一只袜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头冲过去,掀开了唐可卿的衣领,露出她颈上一条紫痕:“你看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赖也赖不了的。”

陈静静又气又急,全身不停地发抖:“你疯了,真的疯了,幸好谁也不会相信你这疯子的话。”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扑倒在唐可卿身上,放声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姐姐?因为我一直都在偷偷地爱着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给我,我虽然没有钱,可是蓝胡子已经答应给我三万两银子,为了这三万两银子,我连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要死?”

陆小凤悄悄地走了出去,只要在这里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会发疯。

——一个人的确不能太爱一个人,若是爱得太深,通常总是悲剧。

——人生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悲剧?

外面又黑又冷,陆小凤走出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弯下腰不停地呕吐。

05

夜已很深了。

陆小凤已经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大半个时辰,一盏盏明亮的灯光,一盏盏地灭了,一点点闪烁的寒星,一点点地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等他抬起头时,才发现又走到了冷红儿草药店的门口。

门里居然还有灯光漏出,他又在门外发了半天怔,暗暗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来找她了?否则我为什么会恰巧停在她门口?”

这问题连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一个人内心深处,往往会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许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过不敢去把它发掘出来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已来了。”

他已在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屋里点着灯,却看不见人。

人呢?

陆小凤心里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立刻进去,前面的厅堂里没有人,后面的卧室里没有人,厨房里也没有人。

厨房后面的一道小门也是虚掩着的,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直响。

冷红儿是不是又睡不着,又从这道小门溜了出去,等着看那只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到处都充满了这种不可预测的神秘和恐惧。

陆小凤踏着大步,迎风而行,今夜他还会遇见什么事?他虽然无法预测,可是他已决心要找到冷红儿,他绝不会让冷红儿也消失在这神秘的黑暗中。

冷红儿在哪里?黑熊在哪里?

他完全不知道,远方还有几颗寒星,他就向星光走过去。

星光闪烁,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惨叫,呼声来自星光下,尖锐而惨厉,竟是女人的声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赶过去,星光照着河水,闪亮如银的冰河上,赫然有一摊鲜红的血迹。

血迹淋漓,一点点、一条条从冰河上拖过去,沿着血迹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见冷红儿动也不动地蜷曲在那里。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脸上一片血肉模糊,还带着五条爪痕,这致命的伤口,竟是一只力大无穷的手爪抓出来的。

她毕竟又看见了那只熊,对她说来,这一次,黑熊象征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饥饿的野兽为什么留下了她的尸体血肉,连碰都没有碰?

她身上并没有齿痕,显然并不是被黑熊拖过来的,而是自己爬过来的——她为什么还要挣扎着,用尽她最后一分力气来爬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双手却趣÷阁直地伸在前面,手指已刺入坚冰里,仿佛在挖掘——这冰河下难道也有什么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么?

最后的几颗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笼罩。

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可是陆小凤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却在发着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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