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因为别人不赞成自己的看法而愤怒生气,他知道,这才是大部分人的想法。
“在阿娘去世后,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并不知道阿娘已经去世,看着以往的痕迹,寻找着我们的下落……那让我们躲过了两三年。”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颔首,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这对姐弟的岁数还太小,当初他们娘亲带着他们逃离的时候,还做不到要将他们分开来……又或者是,她不舍得这么做,不想要将他们母子分开,所以总是勉力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一个病弱女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样的组合虽然不少,但在一个城镇内,也绝对不算多。
这样一个个排查过去,只要循着他们的大致方向查,总归是会找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一来,他们无论再怎么跑,都始终会被人盯上。
而在娘亲病逝后,他们悄悄趁着这一次还未被抓到,先将娘亲安葬,然后再逃离。这样一来,敌人还未掌握他们的最新变化,仍旧照着一大二小的方向去抓,那就犯下根本的错误,所以也无怪乎会连着好几年都没有再找到人,让这对可怜的姐弟有了逃脱的机会。
但显然,这只是他们逃亡路上的一笔。
如果不是重新被追上,他们也不必面临着眼下的绝境。
成卫忠险些惨死,而阿姐还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成卫忠笑了笑,“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搜查我姐的下落,而且还是在其他地方找?呵呵,那样是绝对找不到的。我姐藏的地方,估计还在原来的那几处,我们租下来的房子,全部都是有这样的疙瘩角落,而且,有一处宅院,居然还有废弃的地道。我觉得,她最有可能藏在那里,如果被发现了的话,那至少还有逃跑的可能。”他眨眼笑起来的模样,异常纯粹干净,像极了清澈的鹿眼。
莫惊春见过那样的眼神。
而不论是怎样的人,如果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后,还能留下这么干净的眼神,那无论如何,这个少年,都不可能是坏人。
他盯着成卫忠,缓缓说道:“你的姓氏,是成,你的先辈,是不是成均?”
成卫忠的脸色微变,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登时变得犀利无比,狠狠地盯着莫惊春,在留意到他的神色并无变化后,微蹙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莫惊春的话,但是他的反应,已经是答案。
莫惊春沉吟了片刻,叹息着说道:“如果你的先辈是成均,那我大概猜到,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东西,而被追杀。”
他顿了顿,然后慢慢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然后冲着成卫忠露出来,“是为了这个,对吗?”
成卫忠原本是趴在床上,结果在看到这个东西后,猛地从床上窜起来,不顾被扯动的伤口,厉声说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里——”暴喝声还未说完,少年已然呆住。这短暂的片刻,已经足够成卫忠看清楚那个东西的模样。
即便再是相似,但其实并不是一个东西。
…
淡薄的阳光越过墙壁洒落在这微显得狭窄的宫道上,只听得几人匆忙的脚步声,正踩着晨光微熹的时辰,匆忙忙入宫。
长乐宫内,正始帝刚吃完膳食,准备让人去贤英殿通知一声,晚些时候会过去。
刘昊正在帮着陛下整理衣冠,就看到德百进来,欠身说道:“陛下,袁鹤鸣求见。”
这长乐宫内,在经过陛下重病再醒后,那些原本被遣散到永寿宫的宫人多数是回来了,至少刘昊偶尔穿行在长乐宫里,不会觉得自己是行走在一口逐渐枯萎下去的棺材。
像是在沉闷痛苦的海底爬了出来,获得喘息的机会。
那些暗卫确实是好同僚,可太过冰冷。
偶尔从他们身前经过,都不知道那人还有没有一口热气在。
刘昊总觉得,整个长乐宫内,就好像只有陛下和自己两个活人。这下可好,不管是为什么,就连陛下非常偏爱“静”的毛病也改正了一些,这怎么都算得上是好事。
在刘昊看来,这或许是因为陛下的病情好了些。
这从老太医多次的诊断中看得出来,至少这位太医院院首最近都是笑容满面,不再跟之前那样愁眉苦脸。
至于根治……
或许从前刘昊有过这样的想法,可眼下,他压根不敢再多想。
能保持现在的情况,就已经是极大的好事。
他一边放任着自己胡思乱想,一边手下不停地给正始帝捋直了衣裳,淡笑着说道:“陛下,已经好了。”
正始帝颔首,“让他进来吧。”
“喏!”
德百退出去,让袁鹤鸣进来。
袁鹤鸣一宿没睡,本性又披疲懒,做不到精神奕奕,但他入宫前,肯定曾经用过冷水洗脸,至少正始帝看得出来他鬓发的湿.润,估计是在洗脸的时候没注意,直接将那处给打湿了。
呵,夫子的朋友,倒是学不会莫惊春的谨慎。
莫惊春在克制守礼的方面,几乎做到了极致,只要他状态好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出现这种纰漏,就连衣裳处的皱褶,都会捋平,不会让自己有一丝半点不得体的行为。
袁鹤鸣眨了眨眼,也不知道正始帝在想什么,在行了礼数后,“陛下,昨夜我们已经抓住了成卫忠的姐姐,连带着那些追他们的贼人,也一并抓捕回来。”
正始帝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寡人记得,抓人,似乎并不在你的职权范围内?”
袁鹤鸣讪笑着说道:“这不是赶巧了,赶巧了。”
昨夜,袁鹤鸣让人做足了准备,兵分几路,原本是要将人一举带回来。而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成卫忠的长姐,也就是成虞君确实还藏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挪窝,只是那地方太过隐蔽,特别难寻。
可是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先他们而去,抢先在其中探索。这和袁鹤鸣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隐藏起自身,盯着那些贼人的动静,把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这群人找到了成虞君藏身的所在。
然,成虞君心思缜密,在被追到了藏身处后,依旧非常果断冷静,从另一处入口跑了出来,袭击了蹲守的落单贼人,然后跳墙而出。
成虞君的计划几乎是完美的,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最终还是被一路盯梢的“黄雀”给抓住了。
正始帝听完,嗤笑了声,“寡人怎么觉得,昨夜的行动,只是全凭运气?如果不是那些贼人先给你们试水的话,你们可未必能够抓住成虞君。”
袁鹤鸣讪笑道:“是有些,不过臣也派人在几个出口盯着,如果昨夜有了这么大的动静,然后还没捉到人的话,那就说明,她还藏在那片区域。那明日,臣就会请京兆府的人帮忙,将那地方逐一排查。”
光明正大的动手,有时候可比藏着掖着要方便得多。
“查出来什么了?”正始帝两根手指敲在桌上,发出“笃笃”的声音,“他们姓成,被连续追杀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他们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那就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什么让人垂涎三尺的东西。这样的魅惑,都堪比虎符了。”
他坐在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袁鹤鸣,“莫不是太.祖令?”
成姓,成姓,足以让正始帝记得的人,并不多。
寥寥之中,那不爱财富,解甲归田的成均,算得上是其中之一。
他自离开太.祖后,有生之年,不曾归朝。
只在死前,曾去信一封给予太.祖,便再无音讯。
袁鹤鸣掀开下摆,跪了下去。
他从怀里掏出询问得来的消息,双手奉上,“正是。”
“成虞君,成卫忠,这两姐弟,乃是开朝大将,成均之后代。当初成均并没有留下来,而是归隐乡田。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带走了这一枚太.祖令。”刘昊从袁鹤鸣的手中取过这东西,听得这位官员继续说道,“而当初,成均在去世前,曾经说过,这东西象征着太.祖的情谊,更是国之重器,乃是需要子孙后代豁出性命去庇护的东西。”
他的语气微涩。
“而这,正成为了成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训。”
正始帝随手从刘昊的手中取过那文书,低头看了几眼。
尽管陛下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表露出什么细微的表情。可是刘昊觉得,陛下不高兴了。
“愚蠢,”正始帝冰冷地说道,“为了一个死物要生要死,岂非颠倒其原意?”
太.祖令当初被造出来,便是为了庇护这几位友人难得的友情,与一同打拼天下的功劳;可到如今,却是要功臣的后代,为了这死物而牺牲,那究竟是谁,来庇护谁?
正始帝猛地阖上文书,愚不可及!
…
成卫忠想不到,自己在和莫惊春说完话的半日内,居然就见到了成虞君。
他无聊地趴在床上,虽然还发着烧,可是半大少年,身体还是茁壮得很,顶着这样的伤势,还能哼哼唧唧吃下不少东西,半点都没有因为自己是个病人而吃不动。
他摊平了身体,正试图舒展着身体,就听到门帘被掀开的动静。
他下意识说道,“秦大夫,您别来看我了,我真的没事。我也没乱动,就是想着躺着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下意识想要活动活动筋骨。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动的,真的没有乱——”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紧随而来熟悉的脚步声。
成卫忠怎么能不熟悉那声音呢?
他听了十来年,是他生死相依的血脉至亲。
成卫忠猛地就抬起头,盯着疾步走过来的成虞君,她的模样已然发现了巨大的变化。身上穿戴的破旧衣服变得崭新干净,一看就是还没穿过的新衣裳。
一旦从那脏污狼狈的模样变作眼下这秀美漂亮的打扮,成卫忠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成虞君急急走了进来,看着成卫忠背上被包扎得紧的地方,眼当即就红了,扬起的手刚要抽下去,看着成卫忠下意识闭起来的眼,呼吸一窒,反过来,一巴掌就抽在了自己脸上。那清脆用力的动作,惊得闭上眼的成卫忠猛地睁开,看着阿姐脸上的红肿,吓得几乎跳起来,“阿姐,你要是生气打我就好了,我皮糙肉厚的,你打自己作甚?”
成虞君压住他,眼底含泪地说道:“我差点没护住你,我分明知道你莽撞,怎么还派你出去打探消息?是我错了……”成卫忠哭笑不得,不知道阿姐这是在难过,还是在损他。
他慢慢爬起来,看着成虞君的模样,沉默地说道:“阿姐,也被抓了?”
成虞君沉默了一会,轻轻点头,“是啊,我,我好像是被皇帝,不,是陛下的人带走了。”
“陛下?”
成卫忠的眼睛猛地瞪大,“你是在什么时候……”
成虞君瞪了他一眼,为着他还要起来的动作,然后才说道:“别的先不说,你先给我好好养伤才是。”
成卫忠倔强地说道:“我不,我年纪不小了,阿姐,也别想瞒着我,你是不是吃苦头了?”
成虞君柔美的脸上透着无奈,打量着自己,“你觉得,我是哪里受苦了?”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间,外头忽而传来动静。
两人一并停下,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陛下”“莫尚书”,成虞君的脸色微变,却听到成卫忠急急说道,“阿姐,救了我的人,便是莫惊春,就是莫尚书。”
门外,莫惊春站在门口,进出不得。
他没想到,他来这么一趟,会凑巧遇到正始帝。
也或许,不是凑巧。
毕竟莫惊春的行踪,在陛下的眼里,完全不是秘密。
莫惊春想给正始帝让步,可是陛下却扬眉笑了笑,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姿态礼让,一定要让莫惊春先行进去。
莫惊春无奈,只得跨过了门槛,走到了后院。
这几步犹豫的时间,已经足够莫惊春看得见,陛下的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项圈,这让莫惊春心中打鼓,没想到陛下如此悍然不惧,压根不在乎会被人看见。
莫惊春心头狂跳,手指有些冰冷。
要尽快……
他抿紧了唇。
屋内的人早就听到了这动静,也不知道成虞君究竟和成卫忠说了什么,这两姐弟居然是一起出来的。莫惊春脸色微变,看向成卫忠,沉声说道:“你的伤势如此严重,岂能随便挪动?”
成卫忠突地和成虞君一起扑通跪下来,那跪姿非常实在,然后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那迅猛沉重的力道,让莫惊春幻视了军伍出身的将士。
只有军队出身,才会这么干脆利落。
“成卫忠/成虞君,谢过陛下,莫尚书的大恩大德!”
即便是冷情冷性的正始帝,都为之一怔,看着这两个先前被他斥责愚不可及的姐弟,跪俯的身影异常瘦弱,却非常坚韧不拔。
宛如松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