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杨宣成起身披衣沏了壶淡茶,敲门走进东屋,黑面虎正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倚着墙发呆。杨宣成倒上杯茶,要递给黑面虎,黑面虎摆摆手道:“放那吧,一会再喝。”
杨宣成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二人闲聊几句。杨宣成忽然开口道:“师叔,您和我爹在一起时间长了,能给我讲讲我爹的事么?”
黑面虎看着杨宣成道:“小子,想你爹了?”杨宣成用力地点点头。
黑面虎笑道:“行啊,不过你爹那是了不起的人物,讲他的故事,得就着酒来说,那才越说越带劲,就茶水说,越说越凉。”
杨宣成知他在找借口要酒,摇头道:“您身上带着伤呢,怎么能喝酒?”
黑面虎摇头道:“小子,咱们江湖人,身上的血都是酒做的,这样不论到了哪里,浑身上下都是热腾腾的。一天不喝酒,身上先少了三分的力气!”
杨宣成拗不过他,去厨房里拿了一葫芦酒来,可他怕黑面虎多喝,特地取了一个九钱的小盅。哪知道黑面虎把酒盅往土炕角落里一扔,自己拿过葫芦,揭开塞子先灌了一大口。杨宣成只好搬了凳子坐近些,眼巴巴地望向黑面虎。
黑面虎仰头想了想,开口道:“那时候你爹还年轻,还不认得你娘。我跟着你爹出门去长见识。有一回就走到北平郊区的怀柔,赶上中午了,我们就找个小饭铺子吃饭,吃的是羊杂碎汤泡饼。你爹呢就给我说了个小笑话,他说:‘大兴啊,你知道为啥北京的牛羊下水做得好么?’我说不知道。你爹说:‘那是因为好肉都让皇帝给吃了,所以北京人就只能吃牛羊下水了。’这本是个无心的玩笑话,结果邻桌坐着的四个小伙子听见后不干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你爹不愿意生事,连忙扭脸道歉。可那几个小子看咱爷们人少,就想上来动手打人。我想站起来,被你爹挥手拦住了,他坐在条凳上把侧面一条凳子踢出去挡在身前,那四个想打人的就从凳子旁边绕上来,结果被你爹坐在凳子上,一拳一个都放倒了。那可真是一拳一个,沾手就倒,也真是放倒了,等我们吃完剩下的饼起来结账,那四个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呢。”
黑面虎回忆着往事,脸上露出兴奋的红光来:“后来我问你爹说:‘师兄你是咋打的?打得真漂亮。’你爹说:‘这有啥难的,这不就是师父平时说过咱的,动手之前必须要动脑子么?你既然想要动手了,就必须提前隐藏好你的想法,不能让人看出来你会功夫,他只要轻敌,来多少人咱都不怕。我那一脚踹凳子你看见了?那是挡住前面,不能让他围上我,那几个人也傻,都从侧边一个一个地上来,人再多,能上来跟我对上脸的也就是一个人而已,所以咱就一拳一个把他们都干倒了。’
“我当时存心抬杠,就问:‘那人家要是围上来咋办?’你爹当时正走到官道边的山坡上,远处行人纷纷,车马不绝。你爹就站在坡顶上,左手叉腰,右手冲着官道一挥说:‘他就是来千军万马咱都不怕,他就是一万个人冲上来,能冲到咱身前的也不过是前后左右六个人而已,其他的都得挤在后面排着,咱兄弟背靠背这么一站,一人对付三个,他人再多,后面的都够不着咱,咱兄弟背靠背一对三还怕谁来?’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豪气冲天。我就是从那起服了你爹,知道你爹必然是门里顶门立户有大成就的,就这份胸襟气量,没有一个师兄弟比得上他。”
杨宣成听着黑面虎的讲述,两眼出神,他想象着自己的父亲,就像自己现在这样坐在条凳上,不弓不马,一拳就将对方打倒,这份腰背上的功夫可谓叹为观止。而当时父亲立在高坡上,带着挫败对手后的余威和绝艺在手的满满自信,讲出来的豪言壮语,此时听来仍让人禁不住热血沸腾。
黑面虎仰脖又是一口酒下肚,接着道:“有一回,那是你爹还没出师的时候,有个练刀的名家提了口三十斤重的大刀来,上门找我们师父比武。那时刚巧,师父他老人家痔疮犯了,别说动手,坐着都费劲。但你要说不比,那就太栽面子了,传出去也让人笑话。可你要说比,老实说来人的刀法相当好,也有名声,除了师父之外谁都没把握赢他。而且对方带了兵刃来,就是一般拳脚打斗,招架不好是要伤人的,于是没人敢出头迎上去。
“就在那人坐在院里飞扬跋扈的时候,你爹从他后面悄悄上去,一个扫堂腿把条凳的四条腿齐齐踢断,那人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摔了个大屁墩。你爹撒腿就跑,那人气急败坏地在后面紧追。你爹看准机会就钻进了牲口棚子里,牲口棚里没兵刃啊,你爹就摸了根拇指粗的赶驴棍子攥在手里。那人也跟着冲进牲口棚里,可一进去他就发觉不对了,从亮到暗,眼睛不适应。那人连忙挥刀下劈护住自己身前。他劈一刀,你爹站在他对面用赶驴的棍子把他的刀往边上一拨,反手就在他脑门上抽一棍子。就这么着,没过半盏茶的工夫,那人拎着刀顶着一脑门子的包灰头土脸跑出来了,也不进院子,低着头冲出大门跑了。
“你爹跟我说:‘要是没脑子,再怎么练都白搭。动手看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不是俩牛打架那样的对着死顶犄角。咱不怕对手有多强,因为咱师父教的就是让咱们怎么能以弱胜强。’就打那起,我们师父对你爹是另眼相看,把压箱底的太极擒拿手都教给你爹了。我们学功夫是拿好吃好喝的孝敬师父,师父倒好,他把我们拿过去的好东西留着给你爹吃,还单独着教你爹,让我们一帮子师兄弟都看着眼红。但是没办法,你爹他让我们心服呢。”
这两个故事听得杨宣成入神,他眼望窗棂之外,神游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杨宣成迟疑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师叔,那……我爹就没怕过洋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