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面虎闻言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你爹从来就没怕过枪,反倒是洋枪怕你爹呢!”他坐直了身子道,“那是有一次我们师兄弟七个赶着一辆驴车从山西回来,半路上还遇到一个拿着洋枪吃山的(黑话,即在山路上抢劫)。那小子干巴硬瘦,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六轮手枪,要抢我们的车。你爹一开始还跟他客气,谁料想那小子油盐不进,嘴里还乱喷大粪。你爹就怒了,一声叫号,我们兄弟七个都敞开怀迎上去,肩并肩站在他小子对面。你爹用手指着他鼻尖说:‘小子你不是有枪么?我们这有七个人,这七个随便你打!只要你剩下一个打不死,随便哪一个都能把你活着劈成七块!’结果那小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拎着枪就跑了。”
黑面虎灌下一大口酒去,接着道:“后来你爹说,枪这玩意儿真是个以弱胜强的好东西,但凡一个孩童拿着它都能要了习武好手的命。跟它比,咱们练的功夫就老了。”这话说完,黑面虎与杨宣成齐齐叹了口气,黑面虎眼望远处道,“不过你爹又说:‘洋枪没啥可怕的,不管什么洋枪,它都得开才行,不开就不响,就是块废铁,咱就练在它没开的时候打它!’唉,一晃过了十几年了,这话一直就在我耳朵边上响。你爹算是我见过的所有练武中人,唯一一个不怕洋枪,也懂得怎么对付洋枪的人,可惜,他还是死在洋枪之下。他这一走,倒真是让人觉得,不是他输了,是咱练武的都输了。”
杨宣成猛地站起来:“没输!我爹不会输,咱们练武的更不会输给洋枪!师叔,你教我,我下苦功学,我要给我爹正名,给咱杨门太极拳正名,给咱们练武的人正名!”说着杨宣成双膝一屈,“砰”一声直挺挺跪在黑面虎的床前。他双目圆瞪两眉斜挑,眼神直直地望着斜倚在床上的黑面虎。
黑面虎神色一动,抬右手要去拍杨宣成的肩膀,可手到半途却缓缓收住。他目视杨宣成良久,仰头一声长叹,低头一声长叹,缓缓道:“我不能收你。”
杨宣成瞠目欲裂,急声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黑面虎惨笑数声,慢慢伸出右手道:“我这手已经动了枪,就不能再收徒授武了。”
杨宣成大惑不解,只当是黑面虎在敷衍他:“为什么不行,你是我师叔啊!动了枪又怎样,我不怪你啊师叔!”
黑面虎苦笑着摆手:“你不懂,孩子,你还年轻,等你再长大些,你就知道这其中的意义了。这是规矩,江湖规矩。江湖人活在天地间,可以不忠不义,但不能没有规矩。不忠不义尤可活,但若不守规矩,那便是人神共愤了。现在你可能不懂,等你入了江湖的那一天,你就能明白师叔说的话了。”
杨宣成的确不明白,在黑面虎嘴里这大过天甚至严重过忠义的“规矩”到底是什么,但他依旧坚定地望着黑面虎道:“师叔,请你教我,我要像我爹那样,做个江湖人!”
黑面虎却长叹口气:“如今的江湖,可不是你爹那时候的江湖了,你别看就差了这么十几年,可这天与地都不一样了。你爹在的年头,富商们出门要雇人保着千里迢迢地赶路,可现在买张火车票,大半天的时间就能到地方。你爹那会儿最怕保银箱子,个儿大扎眼不说,还压车不好走。现在去银行就能办汇兑,两边不用见面就能过银子。这江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下去了。”
黑面虎这话大有深意,如今天津城内的一切,与以往相比可谓大不相同,多少人们未曾见过、未曾听过、甚至未曾想过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一股脑地涌出来,活生生地堆在面前。让许许多多连黑面虎这样,自诩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都摇头暗叫看不懂。天津如此,整个中国也是如此,这不是一点一滴的世风更替或者朝代更迭,这是时代交替的大变革,一个五千年前所未有的旧时代没落、新时代兴起的大变化。
在这变化中,人们或是浑浑噩噩地继续活着,为一日三餐奔走忙碌,除了明天的衣食之外,没什么更重要的。或是像黑面虎那样,带着好奇心迎上前去,即便畏惧,即便茫然,即便懵懂,但仍想奋力给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而黑面虎这句“这江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下去了”,实实是他内心最深处的心里话,也是他深藏在心里不敢说与人听的。
可对于杨宣成来说,他还是个没经历过坎坷的大孩子,刚到十九岁的年纪,正是敢想敢做、天马行空的时候。在他看来,黑面虎是有些倚老卖老,想要小小地吓唬他,试试他的诚心而已。
于是杨宣成扬了头,大声道:“师叔,您说过这江湖是代代相传的,这是您和我爹的江湖,如果我不接,那要谁来接?再者说咱们也不是什么宦门人家,更没什么商户铺面,如果不走江湖路,就只能一辈子活得辛苦凉薄,如牛似马,哪还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不想如同别人那样活着,我要活出自己的滋味来!”
黑面虎看着跪在眼前的杨宣成,这孩子的眉眼极像当年他父亲、自己的师兄小辫杨。
黑面虎看着他,就仿佛回到当年小辫杨带着自己在内的一帮师兄弟走南闯北的时候,那荒郊野店中的风采,那跨山涉谷的豪气。一时间件件往事如云翻浪涌般扑到眼前,撞得黑面虎鼻子发酸几乎落泪。他终于点点头道:“江湖人的孩子,终究还是要做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