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败俱伤。
乐言被撞得晕眩,只得平躺在草地上。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世界——即刻,他觉得应该迅速开始习练脑袋专用的金钟罩。然而,下一刻,关于武学,乃至于俗世的一切,就像暖阳拂过晨雾,顿时烟消云散。
头顶是蓝的天,有淡淡的流云。
身下的草地松软,从本来干涸而坚硬的土地里钻出来,保养得齐整,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视线的边角几抹苍翠的影子,是买这院子的时候附赠的植株,不知名的,本该早已呜呼哀哉,却莫名地忽然老木逢春,如今,早已郁郁葱葱——阿瞳甚至还能用它们制作小盆栽,每次上城便拿到集市卖了换糖,吃得满口蛀牙泪水涟涟。
远处是叮当的泉水欢乐的歌声。
鸟鸣清脆,此起彼伏。
风穿堂而过,带来花瓣飘落时碰撞树叶的轻响。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间死气沉沉的三进屋子,变得如此生机盎然了?
热腾腾厚实的米饭味越过青草、花瓣、泉与泥土的芬芳扑进鼻孔,乐言本能地撑起身,向厨房方向张望。
那对散播馨香的羊角辫,今天也死蠢、分叉、不对称,勉强在窗棂顶上露出点影子,摇晃着,蹦蹦跳跳地。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生活中重复的、繁琐的、普通的,便是她乐此不疲的。
——那些看似容易的事,包含着无数令人咋舌的陷阱。乐言曾妄图搭把手,但不久,就留下一句“要我包五个饺子不如让我出门杀五个人啊!”的号泣,逃之夭夭。
于是有时会梦到阿瞳是妖怪,有法术。
其实哪里有法术?
又或者,每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里简单的坚持,就是她的法术。
如此手巧、反应快、神经粗壮、坚韧能吃苦、心气平和知足常乐不醉心功名……简直是习武的上佳材料,只消三五载,就算不能继承这天下第一的衣钵,也能站在高手的顶端。
可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呢?
“我为什么要习武呢?”
被乐言坚持不懈地正面询问加旁敲侧击一百三十七次之后,阿瞳终于挨不住,反问道。
“这个嘛,”乐言一看有机会,忙做业内精英状,“习武可以强身健体,锻炼反应,增长……”
“你若说太极拳、八卦掌之类强身健体便罢了,”阿瞳“哼”了一声截过话头,“可这阎罗飞刀,连守势都极少,多以攻为守,更有以命搏命,除了杀人之外,还有其他用法?”偏着头,斜睨着乐言,一脸“就知道你是大忽悠”的鄙夷。
乐言语塞。
“若真要问为什么,”阿瞳耸耸肩,“我不杀人,所以不想学,只是这样。”
“但如果……”乐言蹲下身,直视她的眼睛,“你不杀人,就要被杀呢?”
“哪有这样的道理?”阿瞳微微笑着,扬了扬眉。
“莫忘了‘成人之约’,一旦你到十八岁,我便要杀你的。”
“又是这话,你也太没良知了吧?我十三岁入你家门,为你做饭洗衣整院子,忙得脚不沾地、手上起茧,一声‘谢’都没有便罢了,竟还要杀我?”阿瞳眨巴着眼睛,无辜又无畏,“你是怕我到时候要工钱当嫁妆啊?直说嘛!”
乐言被她一搅,差点笑出声,抿了抿唇,好容易绷住脸:“你……若不想被杀,也可来杀我。”
“这就更莫名其妙了,”阿瞳翻个白眼,“你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护我周全,有好东西总先留给我,闲下来就不顾危险带我出门玩,只是为了让我杀你?您是深爱白眼狼,还是东郭先生附体啊?”
“啊,这……”
阿瞳本就伶牙俐齿。
前两年,乐言因她素喜读书,便托州牧徐雍寻先生,谁想徐雍一句“除了我谁还敢教你家孩子”便揽下来。从此徐雍便常微服来访,亦常互通书信,探讨研习之下,别的未见长进,口才却日渐凶残。先时,乐言颇有招架之功,如今,已时常毫无还手之力了。
“好好过日子吧,”阿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做杀手太久,被拐带坏了,说到底,人本就不该被买来卖去,限时杀死啊——和你说多少次了,这个工作不好,风险高收入低,容易殉职还没有赔偿,你一身本事,做什么不好?”她的脸上现出最令男人恐惧的“七大姑八大姨嘴碎专用表情”,“老大不小,也该找个姑娘安定下来啦,你这样我多愁啊!上次徐伯父不是说,要你去官府当侍卫么?吃皇粮还有休假,怎样,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