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这一次进九峰山的土匪寨,全无上一次战战兢兢却又孤注一掷的心态,更无惊惧不已却又不得不咬牙坚持的心情,只有些许的紧张和莫名的亲近感。杨宣成看着山石树木,仿佛极为熟悉,脚下竟然也轻快起来。
马老道身上的道袍又多了两块补丁,看起来倒有些像寺院里常见的百纳袈裟。他笑嘻嘻地冲杨宣成点头道:“我说吧,你与我们山寨有缘分,你这是第二番来了,迟早要三进山门的。”
二当家也难得地露出笑容道:“来了好,跟我来多喝几碗。”
杨宣成却在一一行礼之后,轻声道:“各位当家的,恕小子冒昧,我与侯当家也有一面之交,想先去他灵前鞠躬行礼,再回来给各位当家的敬酒!”
这一句话说得在场众人纷纷动容,不少人都朝杨宣成投来赞许与亲近的目光,海鹞子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使劲比了比。
与杨宣成一同到后山墓前的还有黑面虎与少当家。杨宣成整装敛容向侯三的墓碑三鞠躬,侯三无子嗣,就由少当家以子侄身份向杨宣成还礼。黑面虎手扶墓碑“嘿嘿”一笑:“人生在世啊,怎么着都能活,也怎么着都能死,兄弟你先走一步而已。”接着又转头看着少当家与杨宣成道,“是要做牛做马挣扎着活五十年,还是要有吃有喝有骨气地活二十年,或是万人敬仰赫赫有名地活他三五年,你们选哪个?”
两个年轻人受阅历所限,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黑面虎接口道:“其实不论选了哪个,临到死的时候,都会后悔今生今世竟然活成这般鸟样子,都恨不得这一辈子能换个活法。可谁又能做主,让自己想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呢?”
黑面虎转身看着少当家:“你觉得干爹我风光,一呼百应、任谁都不敢惹,其实我是躲在山里称大王罢了。我让你下山去长见识,是让你开眼界,眼界开了才有心胸,心胸广了才能成大事。我不想你同那几个土包子一样,拿着几个秃山头当宝贝,总有一天你要在长江、黄河上行船,到泰山、华山上登顶。孩子啊,不能总窝在自己被窝里当老大!
“这寨子里的人纵然都惯着你、宠着你,也不过只是百十号人而已,你得甩开他们,走得远远的,去当统领千军万马的大人物。这一点,你杨大哥就比你强,他比你多了勇气、决心和胆色。这三样干爹给不了你,是要你自己在心里种出来的,你能种下多少,就能收多少,将来你就能做成多大的事。
“杨师侄,其实我怂恿你上山来,除了满足你走江湖路的想法之外,也存了一分私心。”黑面虎一指少当家,“我的干儿子木桦,就是被我宠坏了,我没当好爹,也不会当爹。我今天想让你们二人在我面前结为兄弟,从此亲如手足。你把他带走,带他回天津,让他跟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学,跟着你做。你做成一番事业,也带着他闯出一番天地来。”
此言一出,杨宣成大吃一惊,没想到黑面虎竟然提出这般想法,而少当家低头不语,却不由自主地暗中撇了撇嘴。他是黑面虎的义子,寨子里自然有不少人鞍前马后地跟从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人开始有意无意地把父业子承的说法灌输给他听,暗示他黑面虎打下来的这块地盘、黑虎寨这般家业、寨子里这百十号人马早晚都是他的。他就如同皇帝的太子、储君,等着接受传位的那一天。
可今天黑面虎突然开口,就如同燕雀逐子,要把他从温暖窝里轰出去。这事发突然,他心里自然有一百个不情愿,却碍于黑面虎的威严,不敢开口说。
黑面虎不看二人的神情,背负双手仰着头自顾自接着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们两个本就有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天生就该是好兄弟、亲手足。日后一定要互相扶持,一起打拼出一番事业来。今天就当着侯三和我的面,你们行礼结拜吧。”
这一番八拜结交对于杨宣成而言,虽然不如与老甲那番结拜来得激情澎湃、见情见性,却也看重黑面虎的托付,心中打定主意要做出个大哥的样子来,化去以往的怨仇,将少当家当成弟弟来看待。而少当家木桦心里,却犹如被硬逼着戴上金箍的孙行者一般,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是别扭,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的苦水无处可诉。
黑面虎嘱咐木桦,万不可将此事说给山寨中人知道,免得给杨宣成惹上麻烦。又拿出一封信交给杨宣成,将关于木桦的前因后果写清楚,让他带给杨母,然后打发两人即刻下山回天津去。
杨母对杨宣成如此快就回来自然高兴,可见他忽然间带回个结拜兄弟来,却有些疑惑,待将黑面虎的书信打开来看,才知道眼前这半高不瘦叫木桦的孩子,竟然是杨无敌当年在京城留下的一子。
杨无敌当年在京居然在她之外另安置了一处家业,并且相瞒数年只字不提。杨无敌死后那妇人改嫁,遂将木桦交给黑面虎抚养。而今黑面虎将带着杨无敌骨血的这孩子交还给她,除了有合浦珠还、认祖归宗的意思,更有一层是他想给这位长嫂的身边留下个能依仗的儿孙,对杨宣成而言也就少了一分展翅高飞时的牵挂。在书信最后,黑面虎特意嘱咐杨母,莫将此事真相告诉杨宣成,免得扰了他心里对父亲的崇敬。
字尽泪涌,杨母读完书信忍不住一声哀叹,心酸、埋怨、委屈、不解、恼恨、感慨、欣慰等种种心情百味陈杂,一瞬间纷纷涌上,有如乱云过眼、潮浪川流,令杨母唏嘘不已,一时难以自持。半晌心绪平复,杨母仔细端详木桦的眉眼,竟然越看越有当年杨无敌的影子,似乎相比杨宣成,木桦反倒继承了父亲更多的基因。杨母一时心动,拿出小时候打给杨宣成的一块长命锁片,让木桦戴在脖子上,这令担心母亲一时不能接受木桦的杨宣成暗暗吃了一惊。
小户人家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平淡着过的。而木桦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这是个事事好奇又玩心大的年纪,他自在惯了,山上除了黑面虎没人能管得住他,就连脾气最爆的索二当家,平时也多是宠着他。让他跟杨宣成一样蹲在家里,真比砍了头还痛苦。没过两天,木桦就被憋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开始找机会出去寻事开心。
但木桦自有主张,在他看来,杨宣成就是黑面虎派来监视自己的。自己若想出去,杨宣成必定要跟着,与其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甩掉他,不如撺掇着他一起出去生事开心。一来为无趣的生活找找乐子,二来也找机会让这义兄吃几回亏,出出憋在他心里许久的怨气。更重要的是,借机探探这兄长的虚实,万一将来他与自己争义父黑面虎打下来的家业时,自己也好提前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