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第一个月的份儿钱下来,是光亮亮六块大洋,竟比杨宣成当巡警时多上一半。此时的杨母欣喜盖过了忧虑,兴冲冲地张罗着包馅团子吃。惜缘帮着她将鸡蛋、粉丝、豆芽、白菜拌在一起,杨宣成蹲在院里剥蒜,只有木桦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坐在门框上晒太阳。
自打来到杨家后,木桦很快就被杨母宠得不像话。之前黑面虎悄悄将木桦的身世告诉杨母,对于这小辫杨暗自与别家女子生育的孩子,她一开始在内心还有些排斥,每到夜里想起当年旧事,还会忍不住掉泪,对木桦的态度也是不远不近。但木桦伶俐精明,言语中常哄杨母开心,比起平日少言而倔强的杨宣成来,显然更得杨母欢心。
而杨母的心思是,杨宣成早晚会走他爹当年的路,某一日踏出家门去四海漂泊,是个指望不上的,于是就起了将木桦留在身边伴老送终的心思。更兼木桦这年纪正是发育快的时候,不知不觉间眉眼越来越像当年的小辫杨,杨母渐渐也就把他当成了亲生孩子看待。老母宠小,这是屡有验证的老话,因此顶门立户的老大,多半在父母宠爱上也就略亏些。
杨宣成看木桦闲极无事,忍不住笑道:“弟弟,你这两天菜窖挖得怎样了?”
木桦撇嘴道:“慢慢来吧,离冬天还早呢。
“等你挖完了,里面还得修持呢,再说了早挖完早储菜,到后面买的人多,菜就贵啦!”
这边两人还没说完,里面和着面的杨母就开口道:“你当哥的不能伸把手啊?你这两天别去码头了,一起干当天就能完活。那码头上又有什么值得天天去的?”
这边正说着话,忽听有人敲响院门,这敲门声轻且慢,听来生疏得很。杨宣成应了一声便起身掸了蒜皮走过去开门,却是欧秀珍俏面微红地站在门外。见对面的杨宣成有些惊讶,欧秀珍退了一小步,先低了头,却不开口说话。
杨宣成强忍着突如其来的满腔欣喜,笑道:“怎么是你?哦……有事么?”杨宣成自从九峰山回来,也有大半个月了,老实说他很想找个借口去女校见见欧秀珍。这些日子有太多的见闻想要与她分享,还有关于未来太多的想法要说与她听。但杨宣成屡屡犹豫之后,却没有去找她,原因是只要他一走近女校,没来由就有些心慌,更兼杨宣成打心眼里讨厌罗公子,也惹不起罗公子,只能躲罗公子常去的地方远些。所以这一直想见而未能见的欧秀珍忽然出现,倒真是圆了杨宣成的一桩难言心事。
欧秀珍轻轻匀了匀气道:“你回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月吧。”
此言入耳,欧秀珍悄悄地撇了撇嘴。心里想问问眼前这犟人,为何回来这么久都不去看看自己,可话到嘴边却是实在难以启齿,只好点头道:“听说你去码头找了份差事?”
杨宣成点点头,“嗯”了一声,正想着该如何向她解释其中的诸多意思,欧秀珍却眼光一转,微微侧头躲开杨宣成的身子。见院子里的木桦正瞪着大眼向这里看着,屋里杨母与惜缘俱是两手粘面,俩人斜着身子一个姿势地从屋门里探出头来看向这边。一时间三双眼睛都聚焦在她的脸上,欧秀珍顿觉面上发烧,侧了头后退两步道:“这门里门外的,我们到外面来说。”
杨宣成应了一声带上院门,紧走几步跟上前面缓缓而行的欧秀珍。
其实不用杨宣成解释,欧秀珍已经从老甲那里打听来一个大概,按她的意思,是发自内心地不愿意杨宣成走上这条路。一来是欧秀珍自诩正经人家女子,对这些把头、混混们自然是远避之犹嫌不及,更不愿让自己的亲友趟入这摊浑水里,牵连自己;二来是杨宣成论见识、论品行,都不在那些学堂的男生之下,应该想法子进学堂、长学识才是正经人的出路,像入江湖这般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邪门歪道,是万万沾染不得的。
而且交好女伴们身边的护花使者,除了同学之外就是某家店铺的少东、某家公子,自己身边若是带着这个“混江湖的”,那是根本谈不到一个圈子里的。因此她心思翻转犹豫许久,心下焦急却又等不来杨宣成,只好硬了面皮自己找上门来做规劝。
两人就这般边走边说,欧秀珍拉拉杂杂说了好些,到后来有些话虽然藏在心里许久,却终究说不出口来,只好无奈地仰头看着杨宣成的眼睛问道:“你懂了没?”
杨宣成没想到自己时时思念的欧秀珍,大老远的走到这里居然是为了给他上课,为了阻止他而来。方才乍见之下的惊讶与喜悦,渐渐被无奈与烦闷淹没。欧秀珍说得越多,杨宣成心中便越发地逆反起来,他觉得欧秀珍与那罗公子竟然越来越像,简直就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后者是把对穷人的轻蔑与无视赤裸裸挂在脸上,让人离得老远就能一眼看到;前者则是把这轻蔑与无视藏在心里,只在背过身后它才隐隐出现在嘴角上。
杨宣成的脚步越走越沉,渐渐落在欧秀珍身后,而欧秀珍浑然不觉,依旧在为他筹划着未来:“等你从学堂出来之后,可以到洋行、公司里去谋差事,天天穿西装,系领带,你身材好,撑起衣服来也有型。哎,我学了服装设计之后,还可以给你设计衣服,让你穿的与他们都不一样。将来你工作有成了,可以做到管事、经理,甚至董事长,还可以有你自己的公司!”
欧秀珍忽然转身,看见自己身后默然跟着的杨宣成眉头紧皱,目光游离,面色暗淡,只差把“不高兴”这三个字明白地写在脑门上。欧秀珍急得轻轻跺脚:“我……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大小姐,每个人生来就不尽相同,各有各的活法。尽管富贵天注定,但做事凭本心,只要有力气,每个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谁也没有权力用‘为你好’这样的借口去约束别人,让别人按照他设计的轨迹去活着!让别人活得符合他的心意!”
这抢白太直接,欧秀珍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而杨宣成却意犹未尽,仍自急速地说着:“在你看来很简单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也许就很难;在我看来很正常的事情,你也许根本无法理解。我以为这并不妨碍我们交朋友,更不应该成为我们互相要求对方改变的理由!我想你知道,有些事情对我而言我做不到,因为我是我,我不是你!”
杨宣成还待说些什么,却看到欧秀珍惨白的脸色,他心里一软,闭嘴把后话咽回了肚子。而欧秀珍面色由白变红,再由红变青,接着她一转身拔腿便走,走了几步却回过头来疾行到杨宣成身前,从背着的书包里摸出一条浅灰色的围巾用力摔进杨宣成怀里,而后发足飞奔跑开了。
杨宣成手捧着围巾,看着欧秀珍跑远,消失在巷子拐角处,心里不但没有发泄情绪后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渐浓渐沉的不安与懊悔。他立在那里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叹口气,走回了家。
转眼间入到腊月,河面结冰不能行船,扛活的大多都分了些钱回家等着过年,留下看码头的也是每天以凿冰窟窿钓鱼为乐。大家主要的心思也就是忙活这过年了,祭灶、买门神、贴吊钱、办年货、扫房子,诸多事情都等着要忙。
年底,杨宣成从码头上领回来一个十块银元的大份子,他趁着下大雪之前,找朋友一起帮忙把漏了两年多的西屋顶修缮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置办了一些腊肉、白菜回家,想过一个好过往年的年三十。木桦也决定不回山去过年,那边冷不说,更没有天津城这许多热闹,他还想着接黑面虎下山来,正月十五一起观灯吃元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