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母的身体自打上次罗公子指使人来欺负后,一直就在卧床吃药,随着年根临近,沾了喜气竟然有些好转,也跟惜缘说那就把许先生接来一起守岁,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这么多年都没曾聚在一起,一定要准备些好年货,好好地在一起说说话。
大年二十七中午,码头上的兄弟来敲门,送来一袋子花生、瓜子、关东糖等等零食和十几枚鸡蛋,说是码头上给各位把头准备的。又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海哥买了二百斤白面,让面铺裁成两斤一张的纸条,散给附近街面上日子过得紧巴的街坊们和家里人口多的码头兄弟,特别关照过这第一张要先给杨宣成送来,一定让大家过个舒心年,若是有什么难处等开年再想办法。
眼看着过了腊月二十八就是腊月二十九,可一直没等到黑面虎来,木桦便有些坐不住了,门里门外地有些魂不守舍。在他意识里,黑面虎严厉却不蛮横,偶尔暴躁却不糊涂,未必是个宽容的父亲,却一定是个可以依赖的父亲。
这些年来木桦一直把他当成生父,惧怕、崇拜、怨恨、依赖种种情结都牵扯在这父子之间。而这种怕并不是胆小畏惧,是父子之间从内心深处滋生的认同与服从感,也是传统文化孝道的核心,所以才有正值盛年曾经领军斩将督抚一方的大人物们,仍然一语不合被老迈的父亲举着拐杖追打而抱头鼠窜的故事。
木桦这般坐立不安,杨母看了也是劝他:“你义父那里上下百十口人呢,要过年也有诸多的闲杂事情,抽不出身来也是难免,再说他要进城也未必容易。等等他吧,能赶上三十的饺子就好。”
年三十这一天从早晨开始,烧热水、贴吊钱等等,主要忙活的就是吃饭。炸腊肉、煎小鱼之外,还要准备肉馅、素馅的两种饺子。杨母、许思汀、惜缘、杨宣成、木桦,五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忙碌着,可直到饺子上锅,也没等到黑面虎来。
许思汀点头道:“应该的,山上的都是他手足兄弟,他这人讲义气,对人实诚,这大过年的你让他扔下朝夕相处的弟兄们自己进城,他准拔不开脚。所以我看他恐怕要到初二才能来吧。”
话虽这样说,可木桦却失望至极,只觉得自己被干爹扔在了这里,像一个把玩腻了的器具,从爱不释手到放置角落渐生灰尘,而自己竟没有挣扎或倾诉的机会,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远离自己。这般越想越觉得委屈,木桦竟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泪珠一落可心疼坏了杨母,连忙从炕上挪过来一把将木桦搂在怀里好言安慰,而这一搂让木桦更加觉得委屈,满腹怨气陡然倾泻而出,竟哽咽起来。杨宣成与许思汀连忙出言安慰,惜缘也拿了擦脸的布巾递来。好好的一顿年三十饺子,被生生搅凉了。
第二天一早,扫院子开院门,街坊四邻们相互串门拜年,码头上的几位把头也到杨家来拜年兼着认门,迎来送往中度过这大年初一。
俗话说初二是姑爷节,是各家姑爷们携妻带子拜会老泰山的日子。可一大早的,天津警察局门口就放起鞭炮,百十挂长鞭足足放了有半个小时,然后贴出来一张带着大印的布告,上写了日前长年为祸京畿地区的九峰山土匪尽数被歼,匪首黑面虎中枪毙命,警察局将其山寨踏平,扫荡一空,天津治安面貌大振云云。
消息传来犹如晴空霹雳,将杨家一家人都震惊在了当场。杨母心神慌乱,木桦六神无主,许思汀眉头紧锁,杨宣成目瞪口呆,惜缘瞪大双睛。看着众人手足无措,杨宣成急忙披上棉袄出门,找老甲去探听情况。老甲带着他走了一整天,从各处的只言片语和街头的种种流言中,才弄清了事情的大致情况。
都说是罗公子不知道通过谁、什么时候搭上了九峰山上的二当家索三,也不知道许给了索三什么好处,竟说动了这位山寨里四梁八柱之首的大炮头反水。索二当家趁着置办年货的机会,私自把罗公子提供的十余支长短枪偷运上山,带着亲近手下在大年三十晚上骤然发难,竟一举控制了聚义厅,逼住了大当家黑面虎和其他头领。索二当家根本没开口没劝黑面虎下山接受招安,直接发令开打,一瞬间聚义厅里枪声响成一团,分不出谁与谁的鲜血喷溅在墙上。
结果是黑面虎身中数枪当场丧命,海鹞子带着重伤跳下断崖生死不明,马老道叹口气回山继续当了道士,管粮台的焦大户见大势已去,也认头跟了索二当家。剩下的一众喽啰们当场散去大半,留下了三十余个愿意跟着下山的,于是索三一把大火烧了山寨,带着人到罗公子那投诚了。
许思汀叹口气道:“但凡是入了黑道的,要么被招安,要么被剿灭,要么被火并,没别的结果。”
木桦将牙齿咬得嘎吱作响却一言不发,任凭泪水如注顺着脸颊流下来。杨宣成回想起黑面虎对待自己的诸般好来,怒恨难抑,嚷嚷着要亲手杀了索三给黑面虎报仇。他这愤恨的表现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许思汀不禁侧头瞟了一眼杨母,心想:看看你儿子的变化吧,如今也喊着要打要杀了。
杨母果然心中一动,思量着小心开口道:“他与你爹是师兄弟,说起来也算是咱家的一门亲戚,这仇自然是要记着的。可你若要报仇,就要慎之又慎,毕竟人命关天啊。”
杨宣成一仰脖子道:“他这样对兄弟背后捅刀的人,谁还拿他当人看?若不给他个教训,岂不让天下的结义兄弟寒心!再者说我师叔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纵然入了黑道也是罪不至死,放他一条生路又如何?那索三分明是拿了我师叔的命去做买路钱、投名状,成全了他的荣华富贵!他杀我师叔时又可曾想过人命关天?更何况师叔与我爹多少年的同门兄弟,今天他遭难,我若是装作无事一般,明日我有难时,谁还会对咱家施以援手?谁还会对我讲忠义?”
实际上杨宣成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已经抱定了要报仇的心思。在杨宣成看来,索三该杀之处在于,第一他杀了黑面虎,而且是偷袭;第二是他背叛山寨,不管他有何理由,是他背叛在先。所以杨宣成以为,杀索三前者是因为私人恩怨,后者是因为“江湖规矩”,背叛的就得死!
杨宣成心中愤慨,因此言语上也有些激烈,杨母自觉受了顶撞,心里又是护犊情深,情急之下拍案道:“你师叔费尽心机让你把木桦带下山来是为啥?就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别再沾惹黑道,别走他的老路,保全自己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这是老辈人的良苦用心,你们却要喊打喊杀地硬往火坑里冲,你又有几条命可拼?你去杀别人,焉知别人不会来杀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母气愤地坐在一边独自抹泪,一屋子人再也无人说话。
一家人再也没有吃饭的心情,惜缘与许先生告辞回家,临走时许先生还叮嘱杨宣成道:“别让木桦急于报仇,也别让人知道他与黑面虎的关系,这事得找个时机从长计议。”说罢许思汀又用手点了点杨宣成道,“你也是一样!”
待杨宣成送客完毕转身回屋,杨母已经立在屋门口等他了,开口第一句就是:“人的命,天注定,你可不许去报仇!”杨宣成深明母亲的心思,尽管心中已经打定了报仇的主意,嘴上却还要应付道:“我知道,您放心母亲,我肯定不会轻举妄动,这是件大事,要好好地合计。”
杨母点点头道:“那就好,你去劝劝你弟弟,他一直在屋里蒙着头哭呢。”
杨宣成依言回房,果然看见木桦缩在被窝里,他心中一软,叹口气暗想:果真是命啊,我们两兄弟这下都成了没爹的孩子。想到此处,杨宣成心中难受,抹了抹涌出来的眼泪坐在床边,待轻轻揭开棉被才发现,被窝里塞的是一个枕头,木桦竟早已不见踪影!
杨宣成连忙直奔母亲屋里,也没有木桦的影子,杨母这才着了急,挣扎着起身催促道:“你赶紧去追啊,去找啊!”可这大半夜的,谁知道木桦去了哪里?又该去哪里寻找?
杨宣成出门心中寻思,木桦若是回山毫无意义;他若是去找索三寻仇,也不知道人家的下落;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怨恨之下去杀罗公子。可这罗公子的家在哪里呢?杨宣成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欧秀珍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