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踏遍青山
一年之约到期时,东海那边送来了消息:韦圆苑已经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按照原来的约定,起名“完普”,这是将来相认的一个依据。
宋域沉启程返回江东。他和金城之都是这个男孩身份的见证者。信使说一直停留在南荒的方梅山也正在赶往江东。
他们会在度宗与全皇后的秘密陵寝前确认这个男孩的身份。
这个男孩,对外宣称是恭帝在大都时宠幸的侍女所生,名为赵定,后来被称为“定王”,东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凭借定王的身份与李默禅的雷霆手段,降伏了各路义兵的首领人物,于是很快整合了江南群雄,内讧乱象大大减少。看着将要被扑灭的野火倏忽间又成滔天之势,蒙古王庭的进剿随之受挫,精兵强将陷于泥沼,进退两难。
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地,蒙古东征东瀛,无论军费、水师还是战船,都仰赖于江南。江南既乱,大都又因真金太子病逝而争斗不休,内外交困,东征之事不了了之。横川和尚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地衣锦还乡,打定主意要继续游说各路诸侯不惜重金与宝刀来支持江南的各路义兵。
蒙古王庭经过一年多的争斗,最终真金太子之子铁穆耳被立为皇太孙。尘埃落定后,蒙古王庭调集原本将要用于东征的重兵,***南各路义兵,又派军队出征南荒各国,拓土之外,兼断宋人遗民的后路。
东海以南荒为后营,岂能袖手旁观?东海弟子分赴各地,隐身幕后,相助南荒各国抵抗南征的蒙古军队,并在战事不利之际,护卫各国王族成功逃亡,以备他日东山再起。
这些日子里,宋域沉一直住在普陀山,亲自训练仙寿观送来的那十二名资质各异的少年——教导过无尽观那边的八十一名孩童之后,他颇有些心得,正好在这十二名少年身上验证一番。
宋域沉空闲时则陪在昭文身边,逗弄一下幼弟阿钧,甚是逍遥自在,外界的纷乱战火,他视若不见,听若未闻。
信德大师对宋域沉的吐蕃之行略有所知,闲谈之际,旁敲侧击地说,有穷此举未免有掩耳盗铃的嫌疑,须知如此乱世,如斯杀孽,他亦有所参与。若是心中委实不安,不如多请大德高僧诵念经文,超度亡魂。
宋域沉听了这话,只似笑非笑地答道:“佛家有怒目金刚,以杀戮证慈悲心;有目连救母,以杀戮证孝顺心。信德大师居然见不得杀生,一味讲慈悲,这可不是佛家正理。再说了,上天虽有好生之德,然而春种秋收,夏长冬藏,草木荣枯,一如人间生死、王朝兴衰。有死方有生,有生便有死,此乃自然之道,信德大师虽非道门中人,也应有所耳闻才对。”
信德大师长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不在意一人一姓之生死。然而佛祖连蝼蚁也愿意爱惜,更何况人命?”
故而凡俗小民,更愿意向佛祖、观音祈求这乱世中的庇佑。一如乘时而起的帝王将相,更愿意向修**王术、精晓黄老兵法、视天下如棋局的道门寻求帮助。
他们对视片刻,信德大师“呵呵”而笑,宋域沉则嘴角微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这并不妨碍信德大师时常来找宋域沉,唇枪舌剑,明嘲暗讽,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那十二个有幸被宋域沉亲自训练的少年,短短半年时间内,便有脱胎换骨之象,观音道院的护寺武僧连败三阵后,信德大师立刻送了十二个资质颇佳的小沙弥过来,笑眯眯地请有穷多多指教;而东海那边,也几乎同时送来了十二名精选出来的孤儿,拜托宋域沉管教。
金城之十分惊讶:“怎么大家都喜欢将人送到你这儿来?”
看着那些对宋域沉一脸崇敬的少年,金城之很有危机感,觉得自己的地位大受威胁——这些少年,都是宋域沉亲自教导的,可与宣州那些粗放粗养的孩童大不相同。
宋域沉皱着眉头,默不作答。他的确很乐意教导这些少年。不同的体质、不同的性情、不同的面貌,以及相似的经历、不确定的命运,眼看着这些少年在自己手中日渐强大,的确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乐意接纳这些被强行塞到他手里的新人。
然而看看安然闲居的昭文与阿钧,宋域沉还是收下了这两批新人。
凡事有得必有失。天道既然如此,他还是顺势而为的好。
这期间,乌朗赛音图病逝,那格尔继任宣州将军,隶属于同古拉噶的那个百人队及其家眷,遵照乌朗赛音图临终前的嘱咐,划归无尽观,由无尽观周围的四个村落供养——这是乌朗赛音图分给宋域沉与阿钧的产业。
昭文闻讯之后,抱着阿钧,久久不语。她无法理清自己那复杂难言的心绪,只有与宋域沉一样沉默以对。
乌朗赛音图病逝的消息,让同古拉噶茫然失措了许久,不过他很快便安定下来,开始计划轮班之事——昭文身边与无尽观那边都需要有人看护,他得尽快安排妥当。
宋域沉冷眼旁观,觉得同古拉噶与鹰奴还真有几分相像,总是需要一个主人来让他们效忠,或者说,来让他们陪伴和看护。
他们的需要如此简单明了,这简直让宋域沉有几分感慨妒忌了。
在普陀山呆了一年之久,外面的局势渐渐平稳,各路义兵退居山林,各地驻军也退守州县,自行休养生息。而南荒的杀伐,也渐渐形成了僵持之势。
宋域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放心地离开普陀山了。
那三十六名少年,他选了十二人同行,不多不少,每家四人。
临别之夜,昭文倒也罢了,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与宋域沉的聚少离多,倒是年幼的阿钧突然醒来,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看着宋域沉。
宋域沉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阿钧吃痛,皱着眉头扁了扁嘴,却也不哭不闹,只一味睁了眼看着,昭文不免嗔怪了几句。
宋域沉哑然失笑,起身离去时,心中暖意融融。
他总是想要去踏遍万水千山,但又总是希望身后有这样一个所在。
这一次游历,宋域沉首先选择了此前不曾踏足的中原。登上华山绝顶,四望空阔,云海翻腾,凭空凌风,下临绝壁深谷,稍稍低头一望,金城之便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强自支撑着不肯露出怯意。跟着宋域沉出行的那些少年,一个个忍着笑意低下头或是扭过脸去,宋域沉和鹰奴哈哈大笑,金城之恼怒地道:“我只不过是敬畏天地之威,有何不可?有何可笑?”
登临松桧峰,踏上那条悬在半空巨岩之上的栈道,去探访岩下全真派道士贺志真曾经居留苦修的石室,推敲贺道士如何能在这上不可上、下不可下的巨岩上留下“全真岩”三个红漆大字。山风浩浩,除了脚底,四面凌空,略一摇晃,便会被山风吹下悬崖,宋域沉安然行来,恰如闲庭信步,只觉心中痛快至极,仿佛多年夙愿一朝得偿。
在玉泉道院中,宋域沉留意到了一个在柴房打杂的小道童。几乎同时,金城之也注意到了那个小道童,低声笑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深山之中,常见明珠。古人诚不欺我也。”
他跟在宋域沉身边多日,除家传的辨气之术外,又粗粗通晓了辨识根骨的法门,因此一见之下,便发觉这小道童形似粗野笨拙,实则坚刚凝定,一如华山那亘古不移的石峰,默然隐藏于泥土之下。
不过金城之还是有些疑问:“你现在就打算收徒弟了?”
无论是宣州那些孩童,还是在普陀山接受训练的那些少年,都没有正式拜师,而这个小道童却很不一样。
宋域沉微笑:“我忽然觉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金城之不太相信这番话,他总觉得,宋域沉不过是好奇心盛,想要看看这等好苗子能够长成怎样的大树而已。
宋域沉与那小道童略略谈过几句,便回头找到这道院的住持,讨要这小道童做侍儿。不过一个孤儿出身、鲁钝粗笨的小道童而已,住持乐得给有穷一个面子,随手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