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溥岑先生台鉴:
这也许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
在写这封信时,我忍不住看着罗觉蟾送我的那枚小印,的确,“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者无二三”。在发生了许多事情之后,我唯一能与之诉说的,也许只有给您写的信。
上一封信中,我原想过去的终是过去,未料,这不过是梦幻而已。
还是从头说起,在上一次我们聚会后不久,城中再次发生了案件。
这次的受害者亦是城中一位知名士绅,他亦姓杰克脱,是前番被杀之董事杰克脱的兄长,倡导过许多公益运动,声名极好。他在家中遇袭时,因大声呼救,因此罪犯并没有得逞,但他的受袭,却惹起了全城的愤慨。
这一位年老的绅士说,袭击他的,是个年轻的中国人。
吉克神色严肃地来找我,他说想去洗衣店里看曹大友。
我一直觉得,吉克虽然与我们相处时很是腼腆,却仍有着记者的敏锐。当初曹大友躲在我窗下的事情,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实话说,我并不是没产生过怀疑。
然而,就因曹大友曾经一身是血躲在我那里,并无其他佐证,我就怀疑他是连环命案的凶手?何况他是一间洗衣店的老板,被害者是当地士绅,彼此之间并无利害关系。
那一晚,乔其并没有看到我,我曾旁敲侧击地问他:“你和曹大友是怎样结识的?为何平时总要争斗?”他满不在乎,说一早知道城里有这样一个功夫好的中国人,因此总想找此人比斗,偏偏曹大友不识相,才会结怨。
这也说得通,说不定那一晚曹大友是因其他事情受伤。而我内心深处,因着曹大友的憨直,又因他是同胞,实也不愿往其他方向想。
然而这次,吉克首先便提出要去找曹大友,令我心中极是慌乱。
我试探着问他:“你为何要去找他?”
没想吉克答的却是:“洗衣店已三日未曾开门,我怕他会不会有什么事情。”
唉,我实在还是高估了他的敏锐!
曹大友的洗衣店果然一片萧瑟,门户紧闭,从前有个两个工人在这里打杂,可如今那两个工人也不见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去问周边的邻居,也没有半点消息。
吉克焦急地在门外踱步,我便说:“既然没有办法,不如先回去,向乔其他们打听一下消息?”
吉克叹气:“你不知道,此刻城中又增加了许多反对华人的势力,我担心有人借着这个搜捕的机会,找他的麻烦。”
我不解:“搜捕和华人又有什么关系,并无证据说这事是华人做的。”
吉克道:“以前没有借口都可以反对华人,何况现在又有了借口!眼下城中已经在传,那些年老绅士莫名身死,是因为中国功夫。曹大友又是华人,有人借此到洗衣店生事,也是正常的事情。”
他不见我回答,便问:“你怎么看?”
我说:“你说得对……”
“是么?”
“是的,人都来了……”
一群青年无赖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围了上来,打头的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桶红油漆,一扬手便朝着大门泼了出去。
我的反应还好,一闪身躲了过去,吉克就慢了一些,身上溅了不少油漆。他很是生气,斥责说:“你们做什么!”
那个人没有回答,反而指着我嘲笑起来:“支那女!”又问吉克,“你怎么和支那女混在一路?”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后面蹿出来,我觉他很眼熟,一回想,却是那天被曹大友与乔其联手揍了的几个人之一。他指着吉克说:“这个人会同中国佬一起打我们!他还在报纸上写文字为清客张目!”
原来吉克所为倒也有一定的成效,连这些小混混也知道他的名字,不知怎的,我竟有些欣慰。
然而看到这十来个人一起拥上来想要揍人的样子,不免又有些紧张,心想:吉克是一个不通武功的人,何况他又为我们中国人说话,更加不能让他吃亏。便说:“你先离开,我帮你挡一会儿。”
吉克看我的眼神很是怪异,我心想:这人想什么呢,为何还不走?又想:人如此之多,我须得先下手为强。仓猝之间,手边也没什么东西,便一手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朝前面几人脚下扫去。
这一扫,若叫曹大友又或乔其看到,必然说我“全无准头”、“虚浮无力”之类的话。好在面前这些人都不懂什么武学,竟也被我扫倒了两个。可惜这两人一摔倒又爬了起来,而另外的一些人,也向吉克扑了过去。
墙边还有一架梯子,我拉过它一把推倒,排头的两三个人再度被压倒,然后我一跃跃到最后一个侥幸没倒的人的面前,手一粘卸去他劲力,一拳向他头部打去。
那人居然很有些本事,把头一偏,躲过这一拳。我把拳头一展,化拳为掌,直劈到他脖子上,那人“咚”的一声栽倒在地,比前几个摔得都要厉害。
这时乃是大好良机,也不知道吉克成功跑脱了没有,我转头一看,真真气煞我也,原来吉克还呆呆站在原地,并没有走动。我想他本是个新闻记者,真不懂为何反应这般迟钝,气得大喊:“你怎么还不走!”
这一句话似乎终于把他从呆滞中唤醒,他用力一跳,三两步来到我前面,把手臂一展,把我护了个风雨不透,大声喝道:“你们不可对一位女士动手!”
这可真急死我了,这个时候,这些人还能听他说话么?他话音没落,忽然一块砖头就从人群里飞出来,却不是向他,而是朝我的头掷了过来。
直到砖头的风声贴近双耳,我才反应过来。这里到底不是中国,我还当是从前和父亲看那些江湖人物动手,要讲武林的规矩呢。
这时躲闪已经不及,电光石火间吉克侧身,右脚擦地,向后一转,动作真好像行云流水一样,正是我教过他的咏春步法。
他把我二度护到了身后。
吉克本是个最纯粹的美利坚人,一点武功也不懂。唯一学会的便是我教他的咏春步法。我想护他,却被他挡在了身后。
那块砖头打中了他头部,吉克的身形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随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一小股血从他的头上流了出来。
那些人也怔住了,然而流出的血似乎反而令他们产生了一种兴奋的情绪,在这种危急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打头的一个人戴的鸭舌帽被打飞在地,全场的人都呆住了。
一个穿黑衣很清瘦的人站在我们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色的手枪,正是罗觉蟾。
初时的错愕过后,那些人被枪声吓到,霎时成鸟兽散。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当地,罗觉蟾几步走过来,神色很严厉:“快送他去医院。”
入夜时分,吉克因颅内出血而逝去。
我实在写不下去了,请您原谅,待我整理一下情绪,再继续来写这封信。
罗觉蟾一直陪在我身边,帮我应对了很多事情——我已不知如何应对医院、警察、吉克的亲人。
如果是一个中国人被杀,说不定会不了了之,可是一个美利坚人被杀,在当地还是很受重视的。
罗觉蟾倚在外面的墙壁上,一根一根抽着烟卷。方才在一群人面前,我还能忍得住,到这里实在难以克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罗觉蟾并没有制止我,他脱下身上的外套,丢到我身上。
其时已是夏日,但不知为何,罗觉蟾总是穿着极整齐,此时脱下外衣才发现,他的身材是极瘦削的。
我并不冷,索性抱住那件外套,继续哭起来。说也奇怪,尽管只是怀里多了一样东西,却好像有了一种寄托,而外衣上残留的温度似乎也能给予人一种安慰。
哭了一会儿,郁结的心情散发出来,感觉上也好了很多。
罗觉蟾递过一条手绢,他的手瘦而白,手指极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双手,开枪打飞了之前那个混混的帽子。
他的语气很平淡,说出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吉克是个侠者。”
我一怔,幼时,我也读过一些侠客的故事,那其中之人无不具有翻天覆地的本领,吉克却并不懂这些。
罗觉蟾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想,简简单单说了七个字:“知不可为而为之。”
我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吉克为了华工铁路的事情奔波。
罗觉蟾拍拍我的肩:“你回学校去吧。”
“你呢?”
“我有事待办。”
说完他当真就走了,我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他的外套还在我手里。此时虽是夏日,但入夜的风总是凉的。我看他身体似乎不怎样好,莫要因此生了病,便追了上去。
好在这医院外边只有一条大路,虽然他走的时间长了,却已依稀可见远处有个人影。
我紧赶慢赶,追了一会儿,发现他走的方向似乎很是熟悉,又走一段,不由奇怪:这不是通往曹大友洗衣店的路?
其时我已经可以赶上他,但不知怎的,速度却慢了下去,只不远不近地与他缀着一段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