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走了一会儿,果然,前面正是曹大友的洗衣店。
我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说不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眼见那洗衣店依旧没有开门,周围的几家门户也是紧闭,罗觉蟾没有过去,而是躲在洗衣店旁边的一根柱子的阴影里,我便也依样画葫芦,在旁边一户的门口躲起来。
过了一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周遭很是安静,我的心却不知怎的,越跳越快。似乎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心里的情感,不知是恐惧大于期待,还是期待大于恐惧。
就在这时,月亮忽然暗了一暗。我眼前一花,有两个人出现在洗衣店面前,一个人身上有血,另一个人衣履精洁,相貌俊美。
这一切似乎重复着当日里我初遇曹大友与乔其的情形,那时二人便是这般穿着,在我面前打斗。如今略有不同的是,曹大友手里还多了一把匕首,月下看去,匕首上似有暗色,仿佛血痕。
乔其手里没有兵器,但是他的眼里有一种狠劲,施展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不过曹大友的武功也很高明,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夺下来的。乔其咬着牙,待曹大友一匕首刺过来的时候,他伸手用力一抓,索性将匕首的刃锋抓到手里,血当时便滴了下来。
曹大友也吃了一惊,这一停顿的时间很是关键,乔其另一只手化拳为掌,朝着曹大友手腕便劈下去,自己握着匕首的手也一松,只听“当啷”一声,那柄匕首便落到了地上。
虽则如此,曹大友的通臂拳亦是十分高明,他双臂开合,双拳击出。乔其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焉能给他这个机会,流云掌掌若流云,竟也是一轮猛攻。曹大友本失了先机,忙于招架,乔其趁机在下面一扫,这一脚恰好扫到曹大友踝骨上,曹大友瞬间摔倒。
乔其连忙又补了一脚,曹大友被掀翻在地,乔其一膝盖顶到他后背上,一只手则紧紧按着他,令曹大友无法起身:“差不多得了,你停手吧!你还不知你已成了重点的疑犯?待到明天,全城的警察都要搜你!”
曹大友沉默着,只用力挣扎,但两个人的功夫在伯仲之间,他既在下风,就没那么容易挣脱。
乔其苦口婆心地继续劝:“我最懒得管这类闲事。不过这城里,也只你的功夫看得过去,我不忍心看你就这么死了。老实说,城里第一个人送命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我家里有点势力,到警局一看,那明明就是通臂拳留下的印子!后来我一直跟踪你,瓦沙学院那次,差点就抓到你了,只是没证据……后来咱们在茶馆聚会之后,我才知道你的事。大家都是中国人,你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总不能把命送了不是,我帮你安排,你快走吧……”
乔其一反常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我在一边听得极是惊奇,原来真是曹大友做下了那一系列凶案,然而乔其为何要包庇他?这其中似乎另有原因……我正想到这里,形势忽已逆转。
乔其一心劝人,手下力道未免放松,曹大友趁机一滚,挣脱开来,他起身就跑,刚跑两步,一柄银色的手枪已经抵在了他头上。
是罗觉蟾,原来他等在这里。
“跟我们离开,乔其可以送你离开这个城市,我会弄条船,你离开这个国家。”
曹大友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乔其压着他时他还可以挣扎,但是在火器面前,任他有一身本领,亦是无计可施。他嘴唇颤抖:“你们知道什么,我家祖辈三人来到这里,两个叔祖父惨死在那条铁路上,祖父后来带领华工发起抗议示威,他甚至并不是要人偿命,只希望辛辛苦苦干了活,能得到和那些白人一样的待遇,而不是收入比他们整整少一半!就这样还被镇压,祖父一身功夫,惨死在火器之下……”
曹大友声音哽咽:“从小,父亲就教我要记住这段仇恨……”
乔其吸了吸鼻子,他虽然家财万贯,可来到美利坚,想必也受过许多排挤,未免有所触动。但罗觉蟾的声音却很平淡:“我很了解。”
随后他说:“你杀的那些人,都是当年镇压过华人示威的工头或者其他负责人吧。”
曹大友愕然:“你怎样知道?”
罗觉蟾手里依然握着枪:“你以为只有乔其关注你?我晓得,你还有仇人未报复,不愿离开。但你的所为也已经过头了,你袭击了两个杰克脱,第一个银行董事与你有仇不假,第二个不过是你仇人的兄长,可他自己却清白无辜,你当这是大清朝,还要搞连坐?”
罗觉蟾的声音不知不觉中带了一分讥诮,曹大友说不出话来,慢慢低下了头,乔其看着机会差不多,便走上来:“得了,是条汉子就快走吧。我还是那句老话,大家都是中国人,真看着你在这里送命不成?”
曹大友似有意动,身体放松下来,哑着声音问罗觉蟾:“你用枪抵着我,我如何相信你?”
罗觉蟾笑,他把枪放下,远远一丢:“信不信由你,你当我乐意用枪对着你?”
曹大友终于出了一口气,他慢慢走到乔其身边。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蹿了出来,他一手捡起被罗觉蟾扔得远远的手枪,照着乔其和曹大友的方向就开了一枪,两人站得近,那一枪正打在乔其肩上。
乔其吃痛,还没叫出来,那人双手握紧,又开了一枪,乔其已经受伤,不及闪避,危急之时,曹大友忽地向前,挡在了乔其身前。
那一枪,正打在他前胸上。
开枪的人大呼小叫:“打中了,打中了!让你们这些清客敢动手打我们……”
我忽然认出了他,他是曾经围攻过我和吉克的无赖之一,不知怎的,警察并没有捉住他,是一条漏网之鱼。
罗觉蟾不多说话,他的手闪电似的一翻,另一柄银色手枪骤然现于他手中,一声枪响之后,那人仰面栽倒,额头上多了一个乌溜溜的血洞。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顷刻之间,我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曹大友已经摔倒在地,乔其抱着他,脸色惨白:“你怎么替我挡枪……你怎么替我挡枪?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当我是纨绔子弟……”他语无伦次,连话都已说不分明。
曹大友看着他:“曹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手垂了下来。
乔其呆呆地抱着曹大友的尸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觉蟾却忽然起身,快走几步,我呆住,他走向的——是我的方向。
我低下头,才发现地上的影子早已出卖了我,我怔怔看向他,把手里的外衣递了过去。
“所以,乔其接近曹大友是为了这个案子,你也是,吉克接近他们是为了得到中央太平洋的铁路的资料。可我,又是为了什么……”
罗觉蟾看着我,忽然间,他叹了口气,声音幽微。
“是啊,当初我本想看你一眼就好,实不该把你卷进来的……”他的话戛然而止,接过外套,声音转为一如既往的调调,“你赶快离开吧,再留下来,真想要学校开除你么?”
这是那一晚,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学生:龚可心敬启
八月三十日
拾叁
溥岑先生台鉴:
自那天的事情之后,已经足足过了一个月。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罗觉蟾,听乔其说,他因那一晚的事,已经离开了美利坚国。
我的学业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幸而到了最后,学校并未真的把我如何,我还是可以继续读下去。
关于中央太平洋铁路的事情,尽管吉克已死,我还是继续地查询下去。后来我又得知,美利坚国于三十余年前曾颁布一法令,名为Chinese Exclusion Act(排华法案)。其中对华人之限制与排斥,令人惊诧至极。
我还得知,在三十年前,甚至有白人于一夜之间杀死20多名华人,并焚烧他们的房屋,其罪行令人发指。
我依旧无法改变什么,但是,我或者可以记录下这一切,留待后人评说。
说完这些正事,总还要聊一些个人的私事。
前几天,黎威士次长赴美,他还记得我们这些学生,特地前来看望。无意间,他看到我身上那枚“可无二三”的小印,笑言:“这原是我送溥岑的,他送给你了?”
我一怔,便答道:“这是一位名叫罗觉蟾的先生送给我的。”
黎次长也一怔,随即笑起来:“罗觉蟾的原名,就是溥岑啊。”他说,溥岑原姓觉罗禅,因不喜自己的出身,化名罗觉蟾在外面行走,辅助革命事业。
之后,他又奇怪地问了一句:“你竟然不知道?”
溥岑先生,在美利坚国最初的这几个月里,您可谓是我精神上的支柱。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如果我没有把这些信一一写出,也许便无法支撑下去。
而罗觉蟾则是一个令我迷惑,总是摆脱不了去想他的人。
现在黎次长告知我,他们本是同一个人。
您想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
算了我还是不写出来了。
也许我在当时有一万句话想说出来,但是最后,我一个字也没有问黎次长。
目前最重要的,依然是学业。
不过等待学业完成之后,我会归国,尽自己微薄之力。还有,到时我一定会找到您,把这些信,拿给您看。
龚可心
九月三十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