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刘广海上告袁文会,成了天津城第一惹人议论的大事件。首次开庭袁文会并未出场,而是请了律师出庭,举出来一大堆当事人不在现场的证据,法官草草审议后便宣布休庭,一休就是半个多月。这显然是袁文会花钱请人从中作梗,要使尽办法与刘广海周旋。
刘广海也没闲着,找到了一位驻军武清的在东北军当师长的师兄弟董英斌,由他出头给法院施加压力。要说枪杆子还是比刀把子硬,白云生、历大森等护袁的人物终于招架不住,天津法院迫于无奈还是给袁文会下了传票。这边有打草惊蛇计,那边有金蝉脱壳法,袁文会指使赖头周五出面自首顶罪,自己则脱身前往大连避祸而去。
这一仗看起来刘广海这边小胜一筹,用王文德的说法却是:“他要想避祸,干吗非去大连,再说了,他用得着躲么?”
这些天来杨宣成出庭、录口供、提供证据,加上码头上的事情,几乎忙得脚不沾地,等闲下来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六七天没回家了。自从杨母去世后,杨家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每到夜深人静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冷清与寂寞,家对于他来说,竟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地方。
可今天回家,还没到院门口,杨宣成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菜团子香气,与杨母亲手做出来的味道无二。他一愣之下,恍然以为是母亲在家做饭,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进了院里。
灶台上确有一个身影在,不过却是消瘦而纤细的惜缘,正俯身在那里忙碌着。杨宣成看在眼里,仿佛回到了儿时熟悉的一幕,每次他饥肠辘辘地回来,都能看到杨母围着灶台在为自己忙碌,推开屋门,饭香就会伴着热气扑面而来。这画面勾起杨宣成的诸多回忆,冲击着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直使得他鼻子一酸,竟差点哭出来。
杨宣成未哭,见他回来的惜缘却哭了,边哭边跑过来,用布巾给杨宣成身上掸土。杨宣成拉了她的手坐下,环视屋里整洁干净,连窗纸也换过了,灶台边上四个碟子,每一个里面都摆着两三个金黄色的菜团子。想是惜缘这些天每天都来,却等不到他回来,只好把剩下的团子放在碟子里给他留着,这一留就是四天,这一等就是五天。
杨宣成感慨着,惜缘把热腾腾、新出锅的团子递到他手里,自己却绕到他身后,怯生生地伸出双臂来,轻轻抱了他的腰,小心翼翼地靠在他后背上。杨宣成回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年的九月十八日,日军进攻沈阳北大营,拉开了侵占东北的序幕。天津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市面上一片哗然。一时间商铺无心经营,学校人人愤慨,街面上不时有军车驶过,处处人心惶惶。
杨宣成面对时局一时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安抚码头上的兄弟,更不知今后该如何应对,便急急忙忙地来找许思汀问计。许思汀将报纸放在桌上,冲杨宣成叹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杨宣成忙低声发问,许思汀又叹了口气道:“这世道又要变了,怕是比当年还不如。当年虽乱到纲常尽失,却还有些破旧立新的样子,而今却是让外人打到家里来了,还有比这更不堪的么?”
“许叔,那天津呢?什么时候打到天津来?”
“一时半会还过不来,日本终究是个岛国,地窄人稀,只是此时强盛些,才有了这般蛇吞象的心思。蛇性贪食,以吞噬为能,我国则庞大如象,日本必要一口口吞下方能得逞。若是起了速速吞占我国之心,国人身陷绝地同仇敌忾,必有胜理。唯独要防的是日本眼光长远,徐徐图之,以蚕食为计,挑拨我内乱,更易我习俗,那样的话,经两三代之后,中国便不复为我所有了。一句话,他若强图,必败之;他若缓图,则国危。”
许思汀的话其实安抚不了杨宣成,他并没有过背井离乡、国破家亡的经历,他最担心的还是身边人的安全。国家兴衰是大义,但相比之下更遥远些,杨宣成先想到的是不要让这场动荡伤害到惜缘、许先生、欧秀珍和码头上的兄弟们。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杨宣成觉得,国家大事影响不到他这样的草民,自有那些数不清的官老爷们去动脑子。天下江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乐意就去争好了,谁打谁不是打?之前这些大帅、督军们谁打得少了?谁坐了天下,老百姓还不是一样要吃饭。落到自己这些草民们肩上的不过也就是纳点钱粮、应募从军等等事情,再多了也不过是像上次那般在码头上挂个条幅表表心情罢了。
可老甲不这么看,他跑来嘱咐杨宣成今晚就找朋友想法子住到租界里去,搞不好今晚天津要出大事。这位义兄一直消息灵通,杨宣成对他的话也颇为信服,但今晚会出什么大事,要搞得这般仓皇?
老甲叹口气把杨宣成拉到一边,拣紧要的简单向他说了几句,便急匆匆又走了。原来是日方在沈阳尝到了甜头,东北军的不堪一击与关东军的轻易得手,让日本军方信心大增,竟全然不顾“计不复用”的兵法大忌,计划照方抓药地在天津再搞一次“沈阳事变”。
日方将张璧、李际春等日本特务诓骗来的大约两千人分为五个队,用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的符号加以区别。黑符号为日本人,白符号为朝鲜人,其余大多数为中国败类。这些人按命令先到日租界大同公寓、万国公寓等处集合,再去海光寺日本兵营领取枪械、旗帜和卖命钱。每人每天多则可得一元,少则六角、四角不等。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是去打仗,但不知是打谁,被骗说有日本军队支援,打好了仗,改编为正式队伍,可以有官当,有财发。
意图以乌合之众谋取天津,而又举事不密、号令不齐,可见此时在东北得手后的日军有多骄狂。杨宣成心里愤愤之余,先告诉惜缘与许先生千万不要夜间出门,转而让六顺儿回码头告诉大家悄悄安置好防火防抢事宜,自己则跑向欧秀珍所在的《益世报》报社。
按杨宣成的想法,记者是个哪儿有事就往哪儿去的差事,但这暴乱可非同一般,枪子无眼漫天乱飞,万一被伤到可是大事,所以让欧秀珍今晚最好不要出门。可欧秀珍听了先是紧皱眉头愤然拍案,接着把杨宣成晾在一边,大步跑进了总编办公室,好一阵过后才出来,手上多了一架照相机。
杨宣成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