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白衣庵胡同杨家在几个月之后办白事,只不过与上次不同的是,贴在门口的门报上写着“宋门丧事,恕报不周”。(注:天津旧时风俗,以示对邻居的打扰和因陷于悲痛而失礼请见谅的意思。)
这白事大操大办,扎起脊立兽的灵棚,挂上五彩网,选用杉木十三圆的棺材,棺后画着莲花。请总管、设账房、找茶房、定白货铺、请吹鼓手和念经僧人、扎纸活、找裁衣店……刘广海直接把码头的账房先生派到了杨家,嘱咐他花多少钱听杨宣成的,别心疼,一定要办出面子来。
夜幕时分,码头兄弟们都来为宋国柱守夜,月色下一堂人白衣胜雪。夜漫月沉,有的在院子里点了煤球炉子,放上砂锅,切了羊杂碎与豆腐、咸菜同煮,围坐着就酒闲谈,有的在屋里支上小桌招呼齐人手推起麻将牌,有的靠在草垛上盖了衣服睡得鼾声如雷。杨宣成看众人虽然面色戚然,却都没有痛哭难止的意思,便有些奇怪。
六顺子左臂被打断了,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还缺了半只耳朵。他拉着杨宣成在炉边坐下,递过来一杯酒道:“杨哥,别太伤心了。咱们早晚都是这结局,看开就没事了。”
杨宣成愣了愣道:“你知道自己早晚也这样?你就不怕么?”
六顺子笑道:“怕就不来么?你越怕来得越快。咱们混江湖的,就是靠胆子吃饭,没了胆子也就没了饭碗。再说了,你看国柱这白事办得多有面子。我要是改行当学徒伺候人去,半辈子也存不下这给自己办白事的钱来啊。”
杨宣成想了想,问道:“那你就不想发大财么?”
六顺子认真地想了想,正色回答道:“想,真想。可有了钱我肯定就胆小了,胆子一小钱准没!”
江湖人过的永远都是今天,明天的事情明天再去想,明天的愁明天再去解,把今天过得开心痛快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很可能没有明天。不相干的旁人可能只看到他们今天的精彩与快意,看到他们呼喝挥斥,却看不到他们在独自回家后的寂寞,与酒相伴、一醉方休。也只有他们是最不怕孤独的,因为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老甲下了差事来看杨宣成,杨宣成忙请他到旁屋说话。他把在自家给宋国柱办灵堂的事说给老甲听之后,老甲叹了口气不说话,先自顾自地摸出一包纸烟来。杨宣成这次学乖了,忙拿出火柴给老甲点了烟。老甲看着他笑笑道:“好兄弟,按说你现在历练得不错了,与才当巡警的时候大有不同。可我看你这心里头,怎么还跟当初一样幼稚无知呢?”
老甲摆摆手,止住杨宣成开口,正色道:“如今这年头不一样了,江湖上还有规矩,但早就变了。如今讲的不是忠义而是金条,不是信诺而是势力,人命又算得了什么呢?天津卫青帮里四护法、九长老、十三家太保,谁不是护着袁文会呢?为什么?因为袁文会能供着他们吃好喝好。警察局、工部局、租界巡捕,谁没拿过袁文会送的黑钱?你想让袁文会偿命,就好比是砸了大悲院的功德箱,要坏全天上菩萨的饭碗,他们能依你么?”
老甲瞅瞅窗外,压低声音继续道:“再者说,刘广海要是真想办袁文会,用不着这么做样子,直接背地里下死手就完了。他这也是待价而沽,想就此得到些好处罢了。你以为他就是干净的?他不过就是装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样子来,一旦对方服软,给出相应的条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傻兄弟,你到时千万别不依不饶地要追究到底,成了人家不得不搬掉的绊脚石。”
杨宣成此时心怀仇怨,对别人说的话根本不屑一顾,他脑子里就是自信满满地想要如同前几天在码头门口那样,拧断袁文会的手脚。但老甲是他的结拜大哥,与他休戚与共,自然不会害他,所以杨宣成坐在那里,开始认认真真地去想,自己这大哥方才说的有没有道理。
老甲看他不语,继而低声耐心地与他分说:“袁文会与刘广海其实都是一路货色,只不过袁文会好利,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又是个笑贫不笑娼的世道,谁还跟钱有仇呢?所以有很多人要保袁文会,因为他是他们的摇钱树啊。刘广海好名,靠名声笼络人心。但这世道不对,能服人的不是规矩,是势力。所以刘广海论本事、论心机都不在袁文会之下,却一直斗不过他。
“兄弟你将来要想取而代之,就要学着去做摇钱树,别像这宋家兄弟似的,做看门狗。我不是污蔑逝者,就是打个不算恰当的比方,看门狗易得,摇钱树难得,谁轻谁重大家心里都有本账。咱可以给人使用咱的力气,但不能把命拿出来让人用啊。”
老甲这话说得透彻,令杨宣成听了为之气结。他以为码头上讲的是父亲当年理直气壮、恩怨分明的江湖规矩。他以为混江湖就像平日练武,只要以诚相待、辛勤不辍,一定会渐有所成,混出个名堂来。可老甲的提醒句句在理,令满腹情怀的杨宣成一时无语。老甲说得对,如今的江湖已经不是老一代人的江湖了,这样的江湖,又该如何去混?
老甲小坐即走。刘广海从夜色中匆忙赶来,一身酒气,眉头紧锁。守灵的兄弟机灵,给海哥点了根烟,倒上一碗茶水便掩门出去。刘广海拉了根孝带挂在肩上,低了头闷声吸烟。
杨宣成看得出定然是事情不顺利,于是轻轻开口询问。刘广海“哼”了一声怒骂道:“都什么东西,以前见了咱们都不拿正眼看咱的那些个大爷们,居然轮着番地请我喝酒吃饭,傻子都知道他们是为什么!”
杨宣成再往下细问,刘广海扔掉了烟蒂恨恨道:“有警局的、商会的、航运局的,还有大字辈的老爷子,一个个不是穿大褂就是穿西服,好气派啊。说长道短,拉东扯西,就是想让咱爷们咽下这口气去。”
杨宣成预感到这事情不会像自己原先想的那般简单,忙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场面话、暗示话,硬的软的齐来。”刘广海叹口气,双手抱头向后一仰倚在墙上,看得出他此时也是烦躁不安,满腹的愤恨却无处倾泻。两人对坐无言,就这么安静地各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起来,看看窗外已经天色见亮。
刘广海挺腰从床上坐起来道:“跟我走,见我师父去!”
刘广海拜的师父是王文德,住在西南角赵楼胡同的四合院里,正在往屋檐下挂鸟笼子。见两人到来,他把笼子交给身边伺候的徒孙,招呼两人进屋。
刘广海先给杨宣成引见,让他行了后辈礼,然后三人坐下说话。王文德问道:“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刘广海便将这两日来都有哪些人与他面谈过,又有哪些人通过中间人给他传过话,都一一说给王文德听:“好话坏话都是让我见好就收,留了袁文会这条命。说我若想要身份,可以在警局给我保荐个职位;我若想要地盘,临近的几条街可以划给我;我若想要产业,就拨几处赌场、烟馆给我;我若想要面子,袁文会出大殡、出人顶缸。”
王文德听了点点头道:“真下本钱啊,那你若是都不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