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许思汀会写诗词,但早已不写;会写八股文章,但现在写了也没人看,只剩画画成了他谋生的手段。他的画铺在三条石大街,离大悲院不远,安静的时候总能听见钟鼓声,也会有香味远远地飘过来。(注:天津大悲院始建于清顺治年间,曾供奉有玄奘法师的灵骨。)
说是他的画铺,其实不过是人家卖古董的小铺子,里面给他留了一张条案,他每日午后去作画,日落时回家。平时有客人来,看了屋里挂着的现成字画,会拣喜欢的买走,或说了尺寸与内容,让他慢慢画了,裱好后让小伙计送上门去。许思汀最喜欢的就是下雨天,这样上门的客人不多,他可以沏壶茶慢慢饮着,等大悲院的钟声响了,静静听在雨中的回音,或慢慢赏玩店里的物件。
这天午饭后,许思汀进到铺子,小伙计勤快地将砚台里的残墨自门口倒出去,又用拖布将洒在门口的墨滴擦干净,便过来给许思汀研墨。这边许思汀展开画纸,正在脑子里想着山川花鸟、亭台楼阁,忽听门口处有人一嗓子喝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玩意儿,这是想害死大爷啊!”
原来是门口摔倒了一个大个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斜躺在那里,歪着脖子瞪着屋里的人叫骂着。许思汀一愣,暗想这门口虽刚用拖布擦过,但也不至于滑倒人吧?正想着,掌柜的已经呵斥学徒过去扶人了。学徒跑上去却被一个耳光扇回来,那人嚷嚷着腿摔断了,要店家赔钱。许思汀哑然失笑,这是遇上混混来闹事了。
这种事情是旧社会的街头恶习,常被无赖混混们用来勒索正经的店家。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躺在那里,你都没法上板关门。他躺多久你的生意就被耽误多久,就算你不怕被耽误,这嘴里不断的污言秽语,听起来也是烦人。你若是打他,打轻了他便天天来搅闹,打重了他便赖住你不走;你报官,警察也懒得管不说,即便是抓走了他,过几天还要放出来,继续跟你玩。这一手,也就是欺负老实商户,无赖们也知道提前打听一二,遇到那些做事心狠手黑又有后台的,他们也不敢轻易闹事。说白了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这无赖在门口搅闹却与平时不一样,掌柜的递过去好烟、银钱,他只管一股脑儿装进口袋里却不起身,掌柜的无奈提及几位街面上有名有号的人物攀交情,他也是油盐不进,根本不开面。这边闹着,自然无法开笔画画,许思汀只好拱手告辞,从后门回家。
第二天再到画铺,那掌柜的却抢步迎上来递过个信封。许思汀一愣,掌柜的叹气无奈开口,原来昨晚就有无赖隔着墙头往掌柜的家里扔进去好几个马桶,弄得院子里臊臭一片,接着院外面传话说这只是个见面礼,要想安生的,就赶紧让画画的那老家伙滚蛋,否则袁爷不高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思汀哑然,原来这是冲着他来的。许思汀想了想,自己不曾得罪过这帮混混,更没有挡了谁的财路,难道这和杨宣成有关系?许思汀不愿多想,只接过了钱,淡淡点头拱手而去。
不去画铺,家里的花销总要支撑,许思汀便将屋里的存画拢了拢,抱到街上去卖。字画这东西,放在铺子里值钱,喜欢的多少钱都愿意花,不喜欢的白给也不要。可这街面上左邻右舍都是卖吃食的、卖针头线脑的,凡是停下来买这些物件的人,谁又会有闲钱买字画呢?而即便是他看了喜欢也想买,三两分零钱的,许思汀也卖不出手。
旁边有认识许先生的,帮他在墙上钉了两根铁钉,拉了一根绳子连起来,许思汀就把自己的字画跟卖门神像、灶王像一样搭在上面,然后抄了袖子站在一边等着。这东西没法子吆喝,也吆喝不来人。
站到第二天,终于有一个坐着洋车路过的人停下来,往回走几步来到许思汀的画前,他用手扶了扶眼镜,仔细凑近了看画。许思汀叹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也算是个识货的,看穿着还有些闲钱,他若是真要问价,就便宜些卖了吧,不然就白在这里站了两天。
这边正想着,忽然闪过来一个满嘴酒气的汉子,重重拍一下那看画人的肩膀:“嘿,刚才你看我干吗?”
看画人吓了一跳,转头想要发作,见来人敞开的脖口上露着文身,一身的无赖气息,他自己倒先有些怕了,便点了点头,算是道歉,往旁边挪了两步继续看画。这无赖却“嘿嘿”一笑,迈步跟了上来,凑近了大声道:“嘿!你怎么又不看我了?”
看画人面色有些发白,点了点头回身疾走几步上车匆匆而去。那混混得意地哈哈大笑,扭头看了许思汀一眼,走回旁边的羊杂碎摊子,继续喝酒吃肉。
这一天许思汀一样是毫无所获,有几个有意想要问价的,都被旁边的混混给吓走了。而这些人竟似乎是排了班一般,每日上下午来搅和的都不是一拨人,用车轮战陪着许思汀。再回到家时,许思汀的涵养功夫再高,脸面上也露出些郁怒难看的神情来。这点被惜缘发现了,小心地凑过来问,许先生摇摇头不说,连晚饭都没吃就径自睡了。
惜缘想想觉得不对,就在第二天许思汀出门的时候跑来码头,让杨宣成抽空过去看看。杨宣成依言问清地址寻了过去,在街口远远就看见墙上挂着的字画和站在旁边的许思汀。
许先生两手抄袖,腰杆却挺得笔直,双目平视前方微垂眼帘,装着毛笔和印章的小荷包就挂在胳膊上,远远望去就如道观里画中修道入定的吕仙人一般。而他的字画旁边则站着两个满脸戾气的无赖混混,只顾用恶狠狠的眼神在往来经过的路人脸上来回扫着。别家营生的摊子都刻意躲远了些,最近的距离许先生这字画摊子也有五六步远,而在此经过的路人无不加快脚步,没人敢与那两个无赖混混对视。
看着杨宣成大步过来,左边的混混面色一变,立马将右手藏在身后。他是那日在刘家码头门外,被杨宣成用擒拿手拧断过手腕的,自然知道这是个厉害且下得了手的人物。右边的混混是当日的旁观者,见他走过来,心先就虚了。
杨宣成先跟许思汀打了招呼,转脸问道:“这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