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说了,且不说我弄死袁文会以后必定难以自保,只要有他们在,断然也不会看着我办他。”
王文德点点头,问道:“那你的想法呢?”
刘广海瞟了身边的杨宣成一眼,点头道:“我想报仇!”
王文德沉默片刻,给自己点了根烟,感叹道:“我老啦,真是不如你们这些年轻人。外面都说袁文会狡如狐狸,狠如虎狼,我早先还不信,以为这么个小个子,还能厉害到哪里去?昨天我遇见袁文会的师父白云生,我问他宋国柱这事是不是他的意思,你猜怎么着?他两手一摊说这事他比我知道得还晚半天呢。我就奇怪了,跟他闲聊了几句,才明白白云生对袁文会也不是事事都能支使动的。这小子再往上还有根基,他这是想要做大事啊。”
王文德点了一下刘广海:“他这叫投石问路,把你当了一块石头!”
刘广海与杨宣成都不解,疑惑地看着王文德。王文德笑笑道:“天津卫的江湖,向来是狼多肉少,只不过有规矩管着、有面子顾着,所以大家在大面上也都过得去,局面也算平静。但这局面也不能太平静,咱们之间要是一团和气了,官面上无利可获就不会高兴,所以就需要有人出来把水搅浑,这搅水的就是你和袁文会。但要是真把水搅浑了,你们俩没了一个,空出一块肉来,那群狼环伺之下,天津卫就要大乱了。不论最后空出来的这块肉归了谁,这争执之间咱们青帮都要大伤元气。
“出来混,大家都是求财么,犯不着打打杀杀的,所以这水一定要浑,但又决不能乱,这道理是我们老一辈人都明白的。如今的世道,其实就是个争利的所在,官与帮争、帮与帮争、帮与民争、民与民争,人人都在争,而人人又都被人争。你要懂了这点,好多事你就能看明白了。”
王文德看二人沉默不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袁文会有动手办了你的机会,但是他没动你,却杀了宋国柱,就是因为他已经看透了这一点。他不愿意辛苦为人作嫁,更不愿意自己成了别人的肉,因此才没有动你。而这一仗他砍掉了你的左膀右臂,还能大大露脸,更显露了他自己的实力,其实已经是一举三得占了大便宜,即便是吐还你一些好处,他也不吃亏。
“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把你当成了一块石头,你越急切地要杀他报仇,他就越能借此看出来平日里他孝敬结交的那些人,在这关键时刻谁是真心护他的,谁是不拿他当回事的。他看清楚这些后,下一步再做大事时,就明白谁能依靠、谁能利用、谁须提防。”
这话说得刘广海与杨宣成一愣,二人都从未想到过这层意思,但仔细琢磨片刻,越发觉得王文德说得极有道理,不愧是屹立几十年不倒的老江湖。
王文德又缓缓道:“你以为他袁文会这几年拼命捞钱自己挣了不少?其实他不过是个过路财神罢了,他的钱都花给了上面。警局的副局长、日租界的探长都能为他的事来找你,你想想他的势力有多深?他花得越多,根就越深,势就越大。袁文会的志向,决不是当个大把头、管几个码头、几个赌场、几个烟馆这么简单,闹不好今后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要看他的眼色吃饭了。”
刘广海皱眉道:“师父,那还不干脆做了他?”
王文德摆摆手道:“晚了,狼崽子已经养大了,这才几年啊,他翅膀就已经硬了。所以我说我老了,到这时候才看清楚。”
这番话说得刘、杨二人血冷心凉,一颗心沉到了底,来时的血勇方刚都弥散而去。王文德点了点杨宣成道:“但是袁文会没料到你身边除了宋国柱还有能人在,后来他在小杨这里吃了大亏,也算是失算,成就了小杨扬名立万的机会。小杨,凡事要用心啊,你先出去走走,我与广海有些话说。”
杨宣成起身行礼出屋。王文德看着刘广海,低声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想报仇么?”刘广海沉默半晌,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
王文德满意地点点头:“你若是执意要杀他,那他亡命之日,也就是你丧命之时。你要想动他,得等天时,天时不到,反伤己身。”
王文德又伸手点了点刘广海旁边小杨坐过的椅子,更压低了声音道:“莫要让他意气用事连累了你,若是他不依不饶,你须得有决断才行。”
刘广海默然不语,半晌后问道:“那我如何去跟兄弟们说?”
王文德微闭双目片刻,缓缓道:“报官,去告袁文会。”
从王文德家出来,刘广海一时无话,便顺着街巷低头信步走着,杨宣成在后面陪他,从步伐里就看得出他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二人走到河边,远处樯橹林立,近处人头攒动,好一派繁忙景象。
刘广海负手立在河边,看水、看船、看人,犹如老僧入定。杨宣成忍不住上前道:“海哥,现在兄弟们心气很高,士气可用啊!”
刘广海默然道:“没有必胜的把握,稍有不慎,咱兄弟们的性命,连同后半辈子的饭碗,就全都丢了。唉,想当年我两手空空时,光脚从来不怕穿鞋的,可现在我自己也有家有业了,再行事忌惮就多了。”刘广海这话有理,人性如饕餮,喜进不喜出,得到了便开心,失去了便不开心。
所谓饕餮神兽,其实不过是将人的深层心理放大后的表象。很多人内心深处都有舍不得放下的东西,有的是金银,有的是情感,有的甚至是一些莫明奇妙的东西。有时候拥有的越多,就越怕失去,宁可铤而走险搏上性命,也要保住手里的物件,殊不知最该保住而最怕失去的,应当是性命。
杨宣成还想劝说刘广海趁此机会除掉袁文会,但心头忽然想起老甲昨晚说的那些话来,又瞥见刘广海阴沉不定的脸色,咬牙强行将话咽回肚子里。片刻后,杨宣成问道:“海哥,那咱们下一步该如何走法?”
刘广海沉吟片刻道:“第一要把事情搞大,让那些护着他的官面人物无从下手干预;第二要有过硬的说辞和规矩为我所用;第三就是看天时了,要是时机不对,什么也做不了。”
杨宣成点头道:“海哥看得高远,一切都听海哥吩咐。”这句违心的话,是杨宣成强压了情绪才说出口的,想来这也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口不对心。
刘广海回过头来拍拍他的肩膀:“国柱兄弟走了,以后这码头要多靠你了!从今儿起,你就是刘家码头的二把头!”
这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的八月,杨宣成二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