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背山临水,城外多水田池塘,小径纵横交错,盘旋周折,不利马行。蒙古军队白日里尚可用弓箭封锁,夜无星月时,却瞧不见田野间潜行的人影了。城东又有水阳江蜿蜒入长江,蒙古军队不擅水战,也锁不住这水阳江。这些幼童皆口衔木枚以免不慎出声,跟随东海公主一行以及宣王点选的二十名王府属官,分成二十队,在深夜缒下城墙,抄小路潜往水阳江方向。
按照原定的计划,有土生土长的宣城幼童领路,又都是二三十人的小队,行动便捷,应该不会惊动蒙古军队,待潜行至水阳江畔,寻到隐藏在芦苇丛中的渔船,便可顺流而下。只要一入长江,登上隐藏在入江口的快船,便如游龙入海,再无人能拦得住了。
昭文知道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她无法运筹帷幄,也不能斩关夺将,只有守在房中默默向各路神佛祝祷,祈愿他们一路平安。
又一遍经文念完,昭文起身,倚窗而望。窗外秋月皓白,夜风中犹带着血腥之气。
尖厉的哨声忽然远远传来,昭文的心也骤然缩紧。
那是蒙古探子的鹰哨,这些日子里,昭文已经大概可以听懂其中几种哨声。现在这样尖厉悠长的哨声,是告知大营发现敌情,哨响一次,则表示敌人不到百人。这样看来,被发现的人数并不算多。
即便如此,昭文也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直到遥远的厮杀声传来,仿佛悬在头顶的巨剑终于落下,昭文方才重重地吁出一口长气,对着秋月跪下,合掌闭目,喃喃祝祷。
厮杀声飘忽不定,倏尔高起,昭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好一会儿才缓缓抚平心绪,继续默念祷词。
不过短短一刻的时光,昭文却觉得如此漫长。
厮杀声终于低落下去,一声螺号远远传来,那是船只尽数起航的信号。直至此时,昭文提了一夜的心,才轻轻落了下来。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而宣州城中被带出重围的幼童,又何止三户?所以,她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可以无所顾忌地面对城外的大军。
过了很久,昭文才知道,东海公主所做的,远远不只是带走这些宣城幼童。她在临安城破之前,从临安城中带走了数十名宗室子弟以及两千余名文武大臣、能工巧匠、名人雅士、富商巨贾、市井小民等各色人家的子弟,而临安城破后,不甘为奴的人们纷纷驾船出海逃亡,或往东瀛,或往南荒,也多得东海公主相助。
海上仙山,是他们所有人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希望。
这个冬天,是昭文记忆里最寒冷、最漫长的一个冬天。
整个江东,除了临安,只有宣州一城尚未沦陷。若非蒙古军制,其他各军队不便踏入乌朗赛音图占据的浙西十三州,宣城又多山,城外摆不开太多军队,以宣州一座孤城,即便宣王府经营多年,也是难以支撑如此之久的。
然而历经长达数月的围城战,宣州城中药物军械消耗殆尽,城外庄稼不能收获,城中积蓄的粮食毕竟有限,须得先保证护城将士的饭食。到得后来,即使是昭文三人,每日也只有一粥一饭一碟齑菜果腹。寒冬又至,雨雪霖霪,城中房舍残破,将士与百姓疲累伤病,抵不过这寒冬,每日都有十余人死去。
美丽却柔弱的嘉文也倒了下去,高烧三日,终究在第三天夜里闭上了眼睛。临去时,她握着昭文的手,嘴角含着释然的微笑,憔悴多时的面容上有着反常的娇艳。
昭文明白她的释然。
围城之后,嘉文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她提起靖康之变后被掳北上的后妃帝姬的悲凉境遇。嘉文说,如果有朝一日落到那种境地,她宁可一死。
心弦一直紧绷的嘉文,到底绷断了这根弦。
嘉文去后不过十余天,临安城破的消息便传了过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幼帝和太后递了降表,被掳北上的消息。
本已是风烛残年、强弩之末的宣王,因为这个消息,激愤之下吐血而亡,临终前只来得及留下遗言:若是乌朗赛音图当众立誓效襄阳城与临安城之例,保全宣城军民,宣城便开门投降,否则宁可死战到底。
侯大总管与乌朗赛音图磋商多时,最终双方在宣州城下折箭为誓,乌朗赛音图入驻宣州,接了户籍、图册、宝印,派部下收缴全城兵器,同时礼葬宣王于敬亭山麓。
只是,乌朗赛音图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宣王府要送出人质。
不过他也知道,宣王唯一的子嗣东海公主是海上蛟龙,不是他能困得住的,所以,他要的人质是宣王的养女——蒙古习俗,本来也极为看重女儿,成吉思汗率大军出征时,便任命自己的三女儿阿剌海别吉为监国公主,留守大将木华黎所做的一切决策与军国大事,都必须与阿剌海别吉商议之后,得其许可方能施行。
执掌宣王府事务数年、围城期间始终陪在宣王身边的宪文,隐然便是宣王府的监国公主,自然要被纳入新任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府中,以表示宣王府的臣服之意。
至于默默无闻的昭文,乌朗赛音图打算将她进奉给真金太子。真金太子好汉法,身边多儒士,大约会比较中意这位传说中很是温雅娴淑、知书达礼的县主。
让乌朗赛音图觉得遗憾的是,嘉文已经不在了。他原本想将嘉文进奉给大汗——每攻下一城,最美丽的女子,总是这样的遭遇。
天崩地陷的这一日终于来临,昭文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却一直有着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与平静。
宣王下葬之日,乌朗赛音图允许每户出一人送葬,其余人等只能在家门外以一碗清水、一支线香送行。
落棺之后,送葬人叩完了头,陆续退出墓道,侯大总管与宪文、昭文落在最后。昭文迟迟没有等到跪在她前面的宪文站起身,疑惑地抬头一看,却见宪文正缓缓倒伏下去。
昭文急急扑过去,扶住宪文。
宪文的嘴角已溢出黑血,她勉强笑了一笑,轻声说道:“阿婉,真是对不住,我不肯低眉折腰,抢先一步做了公孙杵臼,却要留下你去做程婴。”
昭文一怔。赵氏孤儿的故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杀身成仁的公孙杵臼,固然为世人所敬重,但用自己的儿子救下赵氏孤儿,委身事敌,用自己的半生声名去抚养赵氏孤儿,助他复仇后又自刎于公孙杵臼墓前的程婴,却更受她们推重。
古来都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更何况是背负着卖友求荣的罪名,在世人的鄙视与仇恨中,用十六年的时间来从容就义。
对宪文来说,她在宣王墓前以身相殉,究竟有多少是为了自己不受折辱?又有多少,是为了宣王府不因她的委身事敌而受折辱?
昭文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心绪,宪文就已经闭上了眼。
侯大总管将昭文扶了起来,淡然说道:“宪文郡主求仁得仁,我等不必徒然叹惜。”
宪文的死只是一个开头,当尘埃落定时,昭文赫然发现,王府属官卫士从死者甚多,其中甚至包括侯大总管——她原以为,宣王逝去后,侯大总管会去侍奉东海公主,毕竟,无论是乌朗赛音图的大军还是这宣州城墙,应该都拦不住孤身远行的侯大总管。
宪文的死让乌朗赛音图大发雷霆,认为这是宣王府变相的违约,直至侯大总管也赴死之后,乌朗赛音图的态度才缓和下来。
没有了这两个人,宣王府留在江东的势力已经不足为惧。至于东海公主,那是新建水师的大敌,对他倒也无妨了。
至此,乌朗赛音图才腾出手来安排昭文——昭文没有被送往大都,而是成为了乌朗赛音图的三夫人。
乌朗赛音图很快便觉得,性情温顺的昭文比起刚毅果敢的宪文,其实更适合呆在他的后院中,做他掌控宣州的标志。
乌朗赛音图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明白,昭文温婉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什么。
崖山一战,宋室终于覆灭,志得意满的新朝对江东旧地遗民越发暴戾,视同仆隶,肆意奴役,以至于不少原本灰心认命的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啸聚山林,于是江东各地仍是烽烟不断、杀戮不绝。
宣州的情形较之他处虽然略好一些,但也决不是桃源乐土。
昭文能做的,只有假借佛祖之名,尽力收容赈济那些流离失所的伤病之人,又以财赋之利劝说乌朗赛音图约束蒙古军队,不要让那些官兵在宣州境内随意杀戮,以安人心、利百业。
她从来不知自己有这样婉转进言、以柔化刚的资质。
受她活命之恩的人为数众多,有人感恩戴德,也有人视同耻辱。这是昭文早已预料到的,但真正遇上这样的情形时,她仍然难以承受。
前路茫茫,或许她永远也不能像程婴那样,来得及在死前洗清身上的罪责。
漫漫长夜里,昭文无数次依靠经文安抚自己心中的焦灼与苦痛,也有很多次,因为安抚不下,只能一遍一遍地在观音大士像前叩头,直至额头青紫红肿,甚至破裂流血,仿佛身体的劳累与疼痛可以缓解心中的痛苦。
林嬷嬷心痛之余,到底还是劝服昭文,停了避怀之药。
就算生下的孩子是那塞外蛮族的血脉,终究也是昭文的亲生骨肉,是她在漫漫长夜里最好的寄托与安慰。
阿沉的出生让乌朗赛音图很是高兴,他需要这个由昭文生下的儿子,向宣城甚至整个江东宣示他对宣州毋庸置疑的占领。
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小面孔,昭文的心中也有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这幼嫩的婴儿需要她全心照顾才能够平安成长,也需要她悉心教养才不会变成那些蛮族的模样。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支撑,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也支撑她继续以微笑面对这个天崩地裂之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