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鹤深吸一口气,左手一晃,一枚黄符在指间腾腾燃烧起来,同时右手向后一伸,紧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向前一步递上弓箭。南宫鹤挽弓搭箭,燃烧的符纸被他紧紧缠绕在箭头上,一箭破空,随之又是一箭,一连三箭,如三星伴月,将草亭中那个肃然端坐的人影罩了个正着。
南宫燕忽地“呀”了一声:“错了错了,那是镜象!”
却已迟了一步,带着符纸射入草亭中的箭支,便如击破水面的石头,只荡起一圈圈波纹,石沉水底后,水面重又平静如镜,镜中人影宛然如初。
南宫鹤手中又挟了一枚符纸,静听迷雾中的声响。
南宫燕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觉得应该是乾三兑五。”
南宫鹤微一沉吟,决定相信小师妹一回。据说怀春的姑娘都会对心上人的气息格外敏感,尤其是南宫燕这种初初学会相思的小妮子。
南宫鹤假意张弓,仿佛是不服气一般,再一次瞄准草亭,却在长箭脱弦的一刹那突然转向南宫燕所说的方位。
三支长箭带着燃烧的符纸呼啸着划破迷雾,雾中似乎有人“咦”了一声,南宫燕随即懊恼地跺着脚道:“糟糕,慢了一步!”
箭支插入泥土地中,符纸很快燃尽,竹林里又是迷雾重重。
南宫燕眼珠一转,高声叫道:“坎七震三!”
她一连报了五个方位,南宫鹤心中震惊不已。迷雾之中,葛乾变换方位如此迅速,已是令人心惊,而南宫燕所报方位又准确无误,这已不是简单一句“心有灵犀”能够解释的了……
待到南宫燕报出第六个方位时,林中迷雾轰然散开,坤五泽七位上,草亭中灯火通明,两名道童立在亭前,合掌施礼:“南宫道长,观主有请——”
南宫鹤将长弓丢给身后的侍卫,与南宫燕一道毫不迟疑地踏入了草亭中。
想必葛乾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年纪轻轻、修为尚浅的南宫燕,居然能够识破他的镜中身。有这样一个大疑问存在心头,葛乾势必不会贸然翻脸——虽然南宫鹤真不知道葛乾为何要对付自己。
众人在草亭中分宾主坐下,不待南宫鹤发问,葛乾身后的道童已将一捧画卷放到了南宫鹤身前的几案上。
南宫鹤的脸色立时变了,面前正是他派人送回大都的那十三幅画像!
他掩饰般地轻咳一声。说起来,这还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被葛乾这等人物当面揭穿的时候,他真是尴尬得很。南宫燕则已经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不过,南宫鹤随即挺直了腰杆:“葛道兄,这件事情,其实是由于番僧向蒙古王庭进献了天魔舞阵,需选三十六名通晓佛法、能歌善舞的天魔女,那些番僧本想说动王庭由各行省搜寻天魔女,但家师说此令一出,稍稍美貌一些的女子都会隐藏形迹,又说宁求神珠一颗,不求凡珠一篓,故而主动请命,派门下弟子充任花鸟使,秘密出行,只往那些佳丽最盛之地去寻。若非家师从中斡旋,不说扬州,就连整个江南此时恐怕都已是鸡犬不宁了。”
他自问此事于心无愧,葛乾面上神情却仍是不动如镜。
南宫鹤神色渐变:“葛道兄难道以为……”南宫燕也微微变色,她知道自家师门在道门各派中名声并不算好,难道葛乾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找他们的麻烦?想到此处,她心中不觉难过起来。
葛乾似是看得透他们心中所想,淡淡答道:“合欢宗亦是道门一脉,以素女术依附历代帝王而传承,绵延千年不绝。葛某对能够长生千年者,向来敬重。”
南宫燕忍不住插了一句:“即便是泥中之龟?”她很想看看葛乾被噎住的样子。
然而葛乾只是简单地答道:“自然如此。”
南宫鹤轻轻吁了一口气:“既然如此,葛道兄又为何……”他点点案上的画像。
葛乾道:“扬州乃家师看护之地。”
南宫鹤恍然明了,当下满脸堆笑,拱手道:“失敬失敬,不知令师是……”
葛乾面无表情:“家师号为‘有穷’。”
南宫鹤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他怎么就没打听清楚这样可怕的内情!若知道葛乾是有穷的弟子,他早就带着小师妹有多远跑多远了!
南宫燕也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原来如此……”
只是下一刻,她望着葛乾时,眼神更是闪亮,心中抑制不住地生出隐隐的骄傲与喜悦来。她就知道,葛乾这样的人,一定来历不凡。
南宫鹤定一定神,将画像向前一推,笑道:“还请葛道兄指点,扬州一地,何人可选,何人不可选。扬州佳丽声名素著,不论家师还是那些番僧,都寄予厚望啊。”
即便扬州是有穷庇护之地,也不可能不选天魔女。否则的话,大都那边,无论哪一方都无法交代。南宫鹤相信葛乾对此应该明白。
葛乾的目光微微转动了一下,似是有些疑惑:“我以为,合欢宗侍奉帝王上千年,应该十分明白不同帝王的喜好才是。”
南宫鹤一怔,南宫燕已经跳了起来:“啊呀,当局者迷,咱们都选错人啦!”
虽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其实中原王朝传承千年,那些帝王骨子里喜欢的女子,都走不出那几个大模子。合欢宗代代相传,识女之术,也总在这些模子里转来转去。葛乾这么一说,南宫鹤很快也明白过来,扬州琼花,其实是不适合大都王庭的。
若是选错了人,不但合欢宗难以立足,便是这天下也要多事了。
南宫鹤肃然起立:“多谢葛道兄指点!”随即燃起符纸,将那十三幅画像烧得点烬不留。
重又坐下后,南宫鹤道:“我将再回扬州,只往船妓中去寻。”
船妓往往被他们这些人视为粗俗,现在想来,倒是这些活泼鲜辣的船妓,更适合那自草原而来的蒙古王庭。
对那些船妓来说,被选中也不过是换个衣食更周全的地方谋生而已,南宫鹤觉得自己很对得起良心。
不过,既然葛乾说扬州是有穷庇护之地,他们折返扬州前,还是先打个招呼为好。
葛乾的目光似在虚空中定了一瞬,继而说道:“南宫道友请自便。”
南宫鹤一行人走出竹林,见到林外夜色,恍如大梦初醒。
南宫燕困惑地道:“他为什么不问我是怎么看破幻象的?”
南宫鹤同样十分困惑,同时也很遗憾——他也想知道个中缘由啊!
这个疑问始终在南宫燕心头挥之不去,而葛乾这个人,也在她心头萦绕着,完全不像南宫鹤原来想的那样,小妮子伤风怀春,时候到了自然会痊愈。
南宫鹤恨铁不成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南宫燕找尽种种借口,在葛乾身边出没,或是假装偶遇笑语几句,或是故意揭破葛乾布下的镜中幻象,又或者殷勤地替葛乾先一步清除掉暗中的陷阱——虽然她明明知道葛乾并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但仍然乐在其中。
直至最后,南宫燕成了葛乾的双修道侣,也没能弄明白,当年葛乾为什么不问她能够看破幻象的原由。
当然,典成之后,南宫鹤自恃身份不同了,不怕葛乾翻脸,私下里悄悄问了一问。
葛乾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答道:“当日琼花观中初见时,我已知阿燕与我必有前缘。待到阿燕识破我的镜象,便更能确定了。不过,我也深知你们合欢宗女弟子贪新好奇的禀性,不找点儿东西吊着阿燕的心思,她是不会数年如一日地跟在我身边转的。”
南宫鹤瞠目结舌,脑中轰然乱响。这样的葛乾,真是让人幻灭得很。
南宫鹤还想问,当年竹林中的陷阱,其实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南宫燕设下的吧?
但他还真没胆子去追根究底,更不敢背着葛乾将个中内情透露给南宫燕,只是万般好奇地推测,葛乾所说的前缘,究竟是何因缘?
那时因为葛乾擅长制造幻象,道门中人私下里赠了他一个外号“镜先生”。
南宫鹤忽生奇想,若有前缘,或许葛乾是那坚冷如冰的镜台,而南宫燕便是那绮丽多姿的镜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