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杨宣成想自己找个地方喝点酒舒缓一下心绪,走着走着随意地一侧头,却骤然发现街对面匆匆走过去的一人,极像当年九峰山上黑面虎座下四梁八柱里的四当家海鹞子。杨宣成脚步一顿,心中瞬间想起一件往事,就是当年他第一次上九峰山说动黑面虎释放肉票欧秀珍,下山后被憋着要找他出气的少当家木桦追杀。
当时木桦举着甘蔗刀要砍他被按在石墩子上的手,是同今天一样的一把飞刀疾射而来,贴着手背插进砖墙,护住了他的右手。是他!就是这个在索三火并九峰山时,重伤坠崖不见踪影的海鹞子!杨宣成急忙转身,盯着他的背影就跟了下去。
跟人是一门大学问,有三两步就跟丢了的,也有走过半座城也甩不掉的,这功夫全在眼上。跟得太远容易丢,人家拐个弯或脱件衣服就能甩掉你;跟得太近则容易跟“醒”了,即被对方发觉。你死盯着他不行,有功夫在身的人会有一种强烈的第六感,对敌视的目光非常敏感;你不盯着他看也不行,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能用出来五六种甩脱你的法子。
所以杨宣成的独门法子是跟人看腿。每个人的身材可以相似,但因习惯不同,职业不同,所以走路的姿势也不相同,这个不同就在重心、步法、姿态、关节变化上体现。而且看腿的另一大好处是,他再变换衣服伪装,终究不能当街脱裤子吧。
杨宣成跟着这两条忽快忽慢、时走时停的腿来到南门外一家饭馆。这是一家饭铺,屋檐下探出三尺多长的遮雨棚,门扇敞开,从外面老远就能看得到里面,当然从里面也能直接看到外面。杨宣成在街对面侧身坐了,随便点了些吃食,就盯着饭铺里面看。
海鹞子似乎是来这里会见什么人,他坐在一个瘦高人的对面,对他说了些什么,那人戴着帽子低着头,又被海鹞子的身子挡住,一时看不清面孔。杨宣成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耐心地等着,片刻后海鹞子起身离开,就在他起身、对面男子抬头目送的一瞬间,杨宣成一眼看见这个坐在饭铺里等着海鹞子的,竟然是之前负气离家出走的结义兄弟、黑面虎的义子木桦!
这一下即便杨宣成再有不动声色的忍耐功夫,也失态愣在了当场。木桦竟然还活着!一股暖流自杨宣成心里涌起,直扑眼角。老天有眼,在自己渐渐形单影只、孤独寂寞的时候,将结义兄弟给他送了回来。杨宣成眼眶温润,几乎就要跑进去抱住这兄弟,想好好问问当年他扔下一句话后出走,这几年都去了哪里?都遇到了些什么?
而饭铺里的木桦也在这一瞬间发现了面朝这边,神色惊诧而欢喜的杨宣成。他一愣之下,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坐下吃了两口菜,观察了一下左右无人注意,这才缓缓站起,要招呼小二结账。
就在此刻,于短腿带了六七个人“噔噔噔”冲进饭铺,各占位置将木桦的去路截住。于短腿狞笑道:“小子,跟了你一整天啊,在这消遣?走吧,爷给你预备下好地方了!”
杨宣成急忙要起身相帮,却见木桦朝自己这边暗暗摆手。木桦将帽子向前压了压,用一口东北语调答道:“这位大爷你是看岔了吧?我可不认识你们,在这旮也没亲人。”
于短腿挥手道:“去给我捆了!”
手边一个胖子上去就抓木桦的脖子。木桦口中告饶,却后退半步接手一拧,拿住胖子的手腕将他拧得背朝自己,接着一脚踢中其膝弯令他背跪在自己身前。袁门众人纷纷呼喝,要木桦放人,同时朝前逼近几步就要上来围殴。只见木桦不再吭声,右手从腰后摸出一把细窄的匕首来,一刀从胖子右肩锁骨处刺下去,胖子一声惨叫,右臂便软绵绵地垂下,却是手臂大筋被木桦一刀准确地刺断。
众人见血就要上扑,木桦左脚踩住胖子小腿,左手拉起胖子左臂高举,右手横握匕首在胖子手腕上抹了一下。这一刀就割破了胖子的手腕动脉,血花飞出几步远,喷了扑上来的袁门打手一脸,对方慌忙伸手抹血,连退几步。胖子一声惨号,奋力挣扎,木桦神色平静地目视众人,手持匕首来回几下,拉二胡似的在胖子手腕上又开了七八条口子。胖子手臂处伤口喷血犹如泉涌,木桦竟不动声色地将这喷血的胳膊当成了水枪,冲着对面冲过来的人左右晃动,用血水逼得于短腿等人连连后退。
昏暗灯光下,胖子满脸痛苦,表情狰狞,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水喷洒在地上的声音犹如雨打残荷,一时间屋内众人无不毛骨悚然,稍远些地方围观的闲人们,有的已经开始呕吐起来。再过得几弹指间,胖子的惨叫声渐弱,变成含糊的呻吟声,喷涌出来的血花也逐渐势弱,圆圆的脑袋无力地垂在了胸前。
此时木桦与袁门打手们之间的地面上都是暗红血液在流动,这场面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声和扑鼻的血腥味,使得方才还是一团和气的小饭铺子,此时已如阿鼻地狱一般,就连见惯了场面的于短腿也两股颤颤,几乎不听自己的使唤。
这一下诸人都被震慑在当场,倘若一刀捅死还落得个痛快,像这般落在木桦手里任他宰割,这是活活疼死。袁门一众打手只觉牙根发酸,两腿沉重,谁也不敢贸然上去被他切成第二把水枪。
木桦左手放开,任胖子栽倒在地上自己的血泊中,右手收了匕首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擦净了手,扔到胖子身上,转身从饭铺的后面跑出去。直到他跑走了小半天,于短腿等人仍站在原地,面露惊恐,只顾相互乱看却不敢追出去。
这不到半盏茶时间的场面变化,给杨宣成带来的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描述。木桦面对强敌先是示弱以麻痹对方,然后果断抓住机会拿住人质,接着决不废话直接出手,出刀精准更兼狠毒,吓住诸人而后顺利逃出。
这思虑周详、神情镇定,又面色冷酷、手法老辣的杀手,还是当年那个带着他在利顺德大酒店找厕所,出主意撺掇他混跤场、闯码头的大孩子么?还是那个没等到黑面虎下山会哭,听到了反水噩耗之后马上翻墙出去找罗公子拼命的那个木桦么?杨宣成呆坐在桌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