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自是神仙自是师
不须远远远寻师,自是神仙自是师。
真净真清真至理,至微至妙至真师。
——马钰
六、归路崎岖
仙游观被疯狂的鸦群袭击之事,在江陵府传得沸沸扬扬。当场死亡者其实并不多,只是几乎人人带伤。而仙游观附近的鸦群常年食腐,爪牙均带有尸毒,因此受伤之人也都中了尸毒,药石难医,终日呻吟,痛苦不堪,每天都有受不住的人死去。
当日陪在重楼子身边的江陵将军,也与重楼子一般中了尸毒,两人一边延医请药,一边咬牙切齿地撒网搜拿宋域沉。侥幸未死的乔槐被扣在囚室之中严刑拷打,一为泄愤,二为追问宋域沉及乔空山的一切事宜。
乔槐于六年前被乔空山收服,之后一直在万州守宅院,对常年不到万州的乔空山委实所知不多,对宋域沉更是茫然无知,根本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内情来,因此被拷打得生不如死。
一片喧嚣混乱之中,忽然有了流言:仙游观以人炼丹,有伤天和,所以引来鸦群天罚,证据便是深谷中的累累白骨以及每年敬奉到大都去的长生仙丹。
重楼子与江陵将军立刻沿着这流言的来处一路追了下去。
尚未追个水落石出,新的流言又出来了:忽必烈想长生不老,所以四处搜罗汉人的童男童女炼长生丹,除了仙游观,别的地方也有重楼子这样的走卒,老天看不过眼,这才降下这道天罚。
这道流言,便如一点火星落到了遍地干柴之上,江陵府的气氛陡然间分外紧张起来。路上行人不敢再对仙游观一事公然说三道四,私下里的传言却越演越烈。从长生丹一路演化到了族灭江南汉人的阴谋,人心惶惶。江陵城中的富商大户,仓皇之中开始囤粮积柴,却又引发了新的恐慌。
江陵将军断定这一则新流言是出自汉人叛贼之手,借了仙游观一事,煽风点火,妄图发动新的叛乱。
追查的重点,立时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报复那个逃走的、很可能是罪魁祸首的乔家少年,当然比不上防范即将来临的叛乱重要。
然而又一则流言传到了江陵将军的耳中:重楼子为了洗清自己,将以人炼丹之事全推到了蒙古大汗身上,真是其心可诛。须知早在宋亡之前二三十年,重楼子便立起了那尊承露金人,开始修长生术炼长生丹了,仙游观的鸦群,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多。那些乌鸦,可都是冤魂所化。
江陵将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转头来看重楼子,也越看越不顺眼。他可是清楚得很,每年炼出的长生丹,只有一半送到了大都,自己分了十颗,余下的可全都在重楼子手里!
这么一想,江陵将军回头便吩咐手下将仙游观好好地抄查了一番,果然搜出了历年积存的不少长生丹,重楼子搜罗的无数珍宝,自然也被一道抄走。重楼子气得吐血,当晚便分别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到大都,一封到湖广行省达鲁花赤府上(注:达鲁花赤为蒙古帝国官名,为所在地方、军队和官衙的最大监治长官),状告江陵将军肆意妄为,抢走他留来配药的下品长生丹,还毁了无数灵药。
宋域沉窝在江陵府最大的药店济慈堂的药库之中,懒洋洋地听着街市上的动静,盘算着下一次该放些什么流言出去。
他从仙游观中逃出时,精疲力竭,难以远行,但还是勉强支撑着寻了一处溪流,将全身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血腥味,偷了山村人家的一套衣服换上,将囚衣中的金丝抽出来以备盘缠之用。就地掩埋了那身染血的囚衣之后,索性躲到了江陵城里,循着药味,找到这座规模巨大、轻易不许人走动的药库,躲在梁上,每日选用各色药材,既挡饥渴,又能尽快回复元气。如此蛰伏三日,方才缓过气来。仔细筹谋之后,削竹为针,在深夜里悄悄寻了几个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说书艺人、货郎小贩,放倒他们,以竹针刺其穴,趁着他们半梦半醒、神思恍惚、心志软弱之际,在他们耳边低声说出了第一则流言。
这等暗示之术,放在这些性喜说三道四的人身上,再合适不过。果然,不到一日,流言便飞遍了江陵城。
待到第一则流言正盛之际,第二则流言悄然又生。
宋域沉得心应手地安排着这一切。他是第一次如此精心算计地操纵人心,却仿佛已经做过无数遍一样驾轻就熟,知道应该怎样编造流言,知道选择什么样的人来散布流言,知道这流言何时该起,何时该止;何处该轻,何处该重;何事应清楚明白,何事应含糊矛盾。
那些在睡梦中将耳边的暗示之语当成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乐在其中地四处宣扬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话其实是有人灌输到他们脑中的。
所以,江陵将军府与仙游观的追查,永远也无法找到真正的源头。
江陵将军抄查仙游观的消息传开来时,宋域沉终究还是按捺住自己的报复之心,趁夜离开了江陵。
他的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收拾这些人。
现在他要回家了。
江陵码头泊满了东来西往的船只,宋域沉寻了一艘巨大的三层楼船——这等大船只能顺流而下,不能走峡江——悄悄攀了上去,带着干粮清水,从通气孔潜入满载蜀锦的二楼货舱之中。蜀锦贵重,因此用木架层层错开放置,通风通气,宋域沉躲在木架之间,倒也不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