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骑士摇头晃脑,念得津津有味,墙上诸人却是面面相觑,听着他念的东西又像檄文又像告示,但这没头没尾半文半白的东西实在是让人无法抓住重点,不知这究竟是哪个酸秀才写的,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人摇头晃脑念了许久终于停住,把纸往鞍袋里一塞,声音骤然变高,朝上喊道:“大哥,小师妹,我这文章如何?”
这一声喊一出不啻石破天惊,张鹰腾最先反应过来:“你是……洛弟?”那骑士大笑:“大哥,自然是我,你们居然都不认识我了么?”
寨内登时一片沸腾。张鹰腾如突然看到赦令的死囚一般狂喜,笑骂道:“你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鬼才能认得你。”
那骑士正是张鹰腾的堂弟,也曾经跟随张篱的父亲学过武的张洛。乱世一起,他不甘在这小寨内终老,便离寨出去闯荡了。他闻言一愣,旋即道:“他娘的我还忘了我戴着这东西呢。”说着一把扯下头盔。
陆拾诸人这才看见他的脸。方才听他说话甚为粗豪,这张脸却是出奇的清秀,甚至称得上俊俏,隐隐间竟跟张篱的模样有几分相像。
张篱心内虽然仍有疑虑,但这张洛自小和自己一起长大,性子还是了解的,此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当即命人打开寨门。张洛却命令自己手下在外扎营,只带了三五名随从进了寨子,竟是从头到尾没看那边杀气冲天的天心军营一眼。
张洛是个天才。
和在遇到叶离尘之前默默无闻的陆拾比起来,张洛的天才光芒要耀眼得多。七岁时,他就可以一脚踢倒十八里村的族长,也就是他的师父张天影。十岁时,周围十里八村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在这穷乡僻壤,没有人能够教他,他也不需要跟人学,他不需要墨守陈规,不需要基础也不需要理论。他只看着天上的云,云下的树,树梢的鸦,琢磨着无法言表却可以在一拳一脚中展现的天地之理……若真如传奇故事一般,有哪个游方的高手路过看到他,或许会惊叹他的天分,细心雕琢这块璞玉,让他大放异彩。
可惜,没有。
于是,他仍然不过是这荒凉山村里的一个普通少年而已。
这样的人,又怎能愿意只做一个普通少年。
天心乱起,世间倾覆,却是这少年最大的机会。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子,离开了亲人和朋友,离开了自己的家。
多年来,偶尔会有消息飘荡而来,有人说他在大运河边做纤夫,有人说看他在岭南商队里做保镖,有人言之凿凿说亲眼见到他做了天心宗的大官,却也有人说他被官兵抓了在做苦力运粮……总之,他还活着。这是让他的朋友亲人唯一可以放心的地方。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全寨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张洛,这个大家记忆中仍是孩子的人,竟然以这种姿态出现,这样如救星一般地降临在这山寨。
陆拾看着山下的部队阵型缓缓变动,那新来的看似朝廷军的骑兵已然列阵防御,步卒却仍还在稀稀拉拉地朝这边奔来。而那边仲孙乱的天心军,虽然因应飞扬闯营乱了一阵,却是阵势严整,军容俨然,行动之间丝毫不见散乱。陆拾曾是田狩疆麾下最精锐部队的一员,一看便知这两边看起来人数虽然差不多,但论起纪律战力,却怕是天差地别,不由暗自心惊。
洛夕碰碰他,低声道:“你看来了援军,那坏人是不是就会放弃了?”她久走江湖,虽不如陆拾一般能立时看出两边的差距,却也隐约觉得有些问题。
陆拾摇摇头,道:“你注意看天心军的营后,他们的辎重车辆都是空的。”
洛夕凝目望去,果见一辆辆大车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但人推马拉都是甚为轻松,大半估计都是空的,当即心内一沉,知道这一战虽有所延迟,却是免不了的。要知除了更难攻打的安卢县城,附近再无可补给的所在。那天心军本就是残军败将,肯定不会另有辎重部队供应,若是他们现在已无粮草,那除了攻破这寨子掠夺粮草之外,再无别的路走了。所以就算再来多一倍的援军,他们无非是准备的时间长一点,攻击的力气用得更大一点而已。
洛夕虽然心慌,却也是无法可想,忽地想起一事:“我一直没得空问你,你方才是怎么看出那张鹰腾的酒有问题的?我都没看出来,你居然比我眼光还准?”言下大是不忿。
陆拾一笑:“我哪能看出酒的问题,你没看出来是因为他那酒是给我的,离你太远了。事后想想他们也算是煞费苦心。张篱拿进来的酒肉都没有问题,我们验过便没了戒心,之后张鹰腾进来敬酒,第一杯也没问题,却在第二杯的时候下药,可惜他还是露了破绽。”
洛夕点头:“这应该都是张篱的策划。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竟然心机忒深,我一想竟有些害怕。他露了什么破绽?”
陆拾道:“一则,可能是他一直紧张着准备出手,所以他很奇怪地特意用不常用的左手举杯跟我敬酒,明明动作很僵硬却还要装得自然。二则,跟他碰杯时,我发觉他的手在抖。”
洛夕打断他的话,道:“我没看到他发抖啊?”
陆拾笑道:“那是看不到的,他怕露出破绽,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的手臂,反而让他的肌肉因过度紧张而发抖,这抖动很轻微,甚至连酒面都不会震动,但从酒杯壁上我还是感应到了。所以我便诈他一诈。”
洛夕愕然,半晌才道:“我明白为啥小叶子说你是个难得的天才了。”
应飞扬却听得稀里糊涂:“你们说话能不能照顾一下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啊?”
正说话间,却听脚步声响,三人回头看去,却见张洛带着一名随从来到了城墙上。张洛哈哈大笑把手伸向陆拾,道:“两位少侠,我就是朝廷钦点总理青州兵马总兵官张洛。你们的事情方才小妹也跟我说了。嗯,总之他娘的都怪这些贼兵。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还是一笑泯那个什么的好。”
陆拾伸手与他相握,只觉得这人手上茧子层层叠叠几乎覆盖了整个手掌,心知此人武功从未撂下。听了方才这一番话,他心下却也放宽了许多,知道这张洛也不是草包,也已看清了形势,这倒免得二人还得担心他也打捆了二人送出去和谈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