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和靖夷就这样以一种所有人都喜闻乐见的方式,在和家安顿了下来。和靖夷事叔父如亲父,和老爹则待侄儿如亲子。虽未打破和家心法不传分家的规矩,和老爹却日日在演武场手把手地为侄儿纠正拳法刀法,又将家传另几套外家功夫尽数传给了他。往日与鉴城里熟人走动往来,和老爹总孤零零一人,晚辈子侄更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如今却总是带上侄儿。
和靖夷知书达礼,又风度翩翩,每每宾主尽欢。与和老爹相熟的人都说,自和家长子死后,便再没见过总镖头这样高兴过了。
和迁却一如既往。自那日演武场后,和老爹便不再逼和迁总跟着和靖夷,他的日子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正道”上,无忧无怖,无喜无怒。初时,和靖夷还时时来与和迁说话走动,但见他总是木讷畏缩,且总是一副怕极了的样子,便也渐渐知情识趣,只在家中碰见的时候,点点头,露出一个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无论镖局还是家里,无论镖师还是佣人,仿佛总有一些人在墙角、在厅侧、在每一处偏狭的地方说一些关于和靖夷,也关于和迁的阴暗发霉的猜测揣度。那些话总是被风吹得细细碎碎,无孔不入地钻进和迁的耳朵里。
和迁却依旧无动于衷。
于是日子便在无动于衷的平静里慢慢又快快地过去了,暮春的深艳凋谢成了热夏的繁阴,又用圆月与苦菊酿成一杯秋色,终而在一阵不怎么凛冽却湿寒入骨的北风里,凝成了初冬的霜花。
和迁畏冷,这将冬未冬难穿衣的时节里,他往往要比旁人穿得更厚一点。而每到这时节,除了热腾腾的猪下水,他迷恋的东西便又多了一样:对影楼的三人酒。
三人酒是对影楼自酿的黄酒里最差的一种,入口粗劣,味冲且白。然而和迁就好这一口,每每冷得难耐了,便在当日的午后去对影楼讨一碗烫酒喝。一碗烫好的三人酒卖五文钱,和迁每次只数出三枚铜钱与掌柜,然后不占座,蹲在门外头慢慢地喝光,一蹲便是一个下午,待到打烊前,再把碗还与店里。对影楼上下早已习惯,懒得跟和迁计较,又看着和老镖头的面子,便由着他。
其实这天早上的日头本来不赖,和迁起后还在院里五心朝天地晒了会儿,觉得颇是暖和。一扭头,却又碰着了正要往演武场去的和靖夷。和靖夷遥遥地看见他,朝他点头微笑,和迁便陡然觉得一股冷气从地里钻进了脚心,又一路往上散入了四肢百骸,好容易缓过来,仍觉得手脚酥麻,便打算去对影楼讨碗三人酒来暖暖身子。
他出门后,绕道去逗了逗翠儿,蹭了块老豆腐,又去陈家瞅了瞅,傻子不在家,再一路溜达到了平安集上的时候,日头早已过了午。
平安集算是鉴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段,南头菜市,北头鱼市,中段则拉拉杂杂,卖什么的都有。对影楼正在平安集闹市的中段上,生意极好,每日宾客满座。和迁溜达到了对影楼前,探出脑袋看了看酒楼里的热闹,这才畏畏缩缩地走了进去,在袖子里摸出三枚捂得热乎乎的铜钱放在了柜上,开口道:“掌、掌柜的,烫、烫、烫……”
“烫一碗三人酒蹲在门口喝?”掌柜的向和迁扔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今天免谈。今儿个客人多,你蹲在门口有碍观瞻,影响生意,快走快走。”
“可、可往、往日客、客人也不、不、不少啊……”和迁有点急,结结巴巴地想跟掌柜的说理。掌柜的不耐烦了,随手一挥,便把他那三枚铜钱扫到了地上。
和迁慌忙蹲下去捡他的铜板。一枚,两枚,第三枚滚远了,他蹲着走了好几步,正要捡,那铜板上却忽然踩上了一只玄青布靴。
和迁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依稀有些眼熟。
“哟,这不是和小公子吗?怎么今儿个有闲情来对影楼喝酒了?”这人细眉小眼,高颧厚唇,颊肉极厚,笑起来眼睛几乎成了条***看起来极是滑稽。
和迁是不常被人叫做公子的,一时有些惶然,蹲在地上喏喏地应道:“哎、哎。你、你是……”
“和小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家父陆德厚,和小公子可还记得?”
和迁记起来了。大哥死后,和老爹也一度试着带他与朋友熟人交游走动,数月之后才终于心灰意冷。陆德厚正是当年他跟着老爹去拜访过的其中一位,在鉴城里开了间武馆的,而这人便是陆德厚家次子,和迁也是见过的。
“哦、哦!你是陆、陆、陆有、有仁!”
名字被叫得乱七八糟,那陆有仁也不生气,兀自笑眯眯地:“和小公子好记性,在下正是陆有仁。难得在这里见到小公子,小公子怎么不进去喝酒?”
和迁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蹲在地上,赶紧站起来,往掌柜那里瞅了一眼。和迁是猥琐,是不明礼数,却不傻,自己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儿样样给老爹丢脸,便只嗫嚅道:“没、没,喝完、完了,打、打算走。”
“喝完了?”陆有仁睁大了眯缝眼,作出惊讶的神色,“看和小公子脸色一如往常,想必是没喝尽兴。这怎么能行,来,难得遇上便是有缘,让我请和小公子喝个尽兴。”
“这不、不用……”和迁忙道,话未说完,却被陆有仁不由分说地拽着往楼上走。那陆有仁却也是从小练武之人,和迁这窝囊废自然挣不开他这一拽,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走,几次想开口让陆有仁停停,待他把那铜板捡了再说,却最终没说出口,满心的痛惜。
陆有仁扯着和迁上楼,寻了个靠窗的座儿便大剌剌地坐了。这位置风景甚好,不用探头张望便直可俯瞰楼下街景,但见平安集上游人如织,各色摊贩杂耍,把初冬料峭也烘得暖融了起来。
陆有仁一坐下,便呼喝小二:“小二哥,来一坛你这儿最好的绍兴老花雕,再上几个有滋味的下酒菜。”
和迁慌忙摆手:“别、别,烫、烫一碗三、三人酒就、就行……”
陆有仁竖起了眉毛:“三人酒?那是什么玩意。和小公子可是看不起我?既要请小公子喝酒,自然要喝最好的。怎么小公子不愿给我这薄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