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
“不是,小公子又为何不愿坐下?”
和迁慌忙坐下,陆有仁这才露出笑意。
和迁来对影楼买酒有好些年了,这却还是第一次进到楼里来坐,一时间竟紧张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儿地搓手。陆有仁恍若未觉,仍是笑眯眯的,待到一坛花雕端了上来,便殷勤地给和迁满上。那酒液倒在白瓷碗里,色黄而质清,琥珀也似,十分喜人。
陆有仁又给自己满上,举起酒碗道:“平时难能得见,今日能在这儿碰到和兄弟,该是幸事。为这,得干一碗!”说着,便咕嘟咕嘟灌下一碗,酒从两侧漏下来打湿了衣襟,当真是豪饮。
和迁手有点抖,去捧那碗,热乎乎的黄酒隔着瓷碗烫他的手。和迁喝了一口,却差点没喷出来。这酒确实比三人酒不知好了多少倍,入口醇烈,和迁却是天生贱命,糙劣的滥酒甘之如饴,陈酿的花雕入口却觉火烧也似,一口怎地也包它不住,眼见着就要漏出来。
和迁正惶然着,却见陆有仁正盯着他,不由得头皮发麻,只得硬生生把酒咽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碗权当无味地牛饮下去。
不知喝了多久,那一碗酒才终于见底,和迁只觉得从嘴巴到胸腔,每一处都似乎走了水,烧燎得发痛。
“爽快,再来!”陆有仁赞道,又给和迁满上。和迁还未来得及挡,面前的瓷碗便又满了。
陆有仁又端起了碗:“那这第二碗,便敬令尊。和总镖头武艺高强,为人德厚,一向是家父仰慕的人物。这一碗,祝总镖头身体朗健,福寿安康!”
和迁到底还是懂一点起码的人情,这一碗既是敬他老爹,便不得不喝。他吞了口唾沫,端起碗,澄黄的酒液里映着自己扭曲的脸。
“干!”陆有仁面不改色又是一饮而尽。和迁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放下碗时,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五脏六腑好似一间被大火吞没的火宅,而他被困其中,无处逃生,门外也无宝车踪迹。
“哈哈,好!”陆有仁一抹嘴,大笑道。他放下碗,再满上时,终于倒得浅了。小二上了菜,陆有仁便拿起筷子:“和兄弟,知你酒量雄厚,但咱哥俩喝酒,还是得慢慢来。来,这绍兴老花雕嘛,须得吃点小菜,浅斟慢酌,方得滋味。”
和迁早已无暇多想,便依言伸出筷子。只是那碟子似乎总在挪动,和迁举着筷子,瞄了半晌,才“嗖”地一下夹中了目标,这才心满意足地呵呵直乐了起来。
“和兄弟当真是真性情。”陆有仁笑道,露出一点叹惋神色,“旁人对和兄弟常有所误解,我却知道和兄弟是大智若愚,只是不屑与旁人争辩罢了。和兄弟心中自有超然天地,只是我想劝兄弟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啊。”
和迁听得一头雾水,换作平时,大约只会觉得自己蠢笨,听不懂人话,便怯怯地想逃了。只是如今两碗马尿下肚,便已是头昏脑胀,那花雕后劲又猛,复又从胃里冲回头上来,虽不至于天旋地转,整个人却早已丢了魂儿。和迁从未喝多过,这破天荒头一遭,虽感觉胸口闷胀,却又在恶心晕眩中找到一点从未体会过的,飘飘欲仙般的爽快,一时竟连说话也不结巴了:“防什么?”
陆有仁呵呵地笑着,不说话,只把和迁的酒碗又添满了,推到他手里。和迁懵懵懂懂地端起碗,浅浅地喝了一口。
这会儿的酒似乎没那么难喝了,在嘴里泛起一点淡淡的甜。和迁便又喝了一口。
陆有仁一面给他添酒,一面才笑眯眯地低声说:“防流言蜚语,防居心叵测,防那……家贼啊。”
和迁喝了酒,倒仿佛一下子聪明了起来,捧着碗,愣愣地说:“你说……你说堂兄啊?”
陆有仁冷哼了一声:“堂兄?我打听得,他才不是兄弟你的什么堂兄。他爹也不过是和总镖头的一个族兄,隔了不知多远的穷酸亲戚罢了。”
这会儿的酒在舌头上一过,顺着喉咙沉沉地坠下去,仿佛有了浓香的余韵,和迁整个人变得有些蒙眬,抿了一口酒,恍惚道:“堂兄很好。堂兄读书很好,武功很好,为人很好,什么都很好。不像我。防他做什么呢?”
“就是因为他很好!”陆有仁一瞪眼,眯缝眼终于张开了一点,看得出眼珠眼白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好,却不知你好。久而久之,你的便都被他拿去了!我知和兄弟天性恬淡,水利万物而不争,可是我这等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啊!”
这会儿的酒沉进胃里,四肢百骸都浮起懒洋洋的舒服来。和迁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不是自个儿的了,也不知是谁在答话:“我的……我有什么呢?我有什么能被他拿去的呢?”
陆有仁张了张嘴,又是叹气又是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兄弟,我陆有仁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你莫嫌我俗,可是和兄弟要是再不看清楚点你那堂兄的嘴脸,这和威镖局,这祖宗基业,便都要给他拿去啦!”
这会儿酒又再慢慢升腾起来,循着来时的路回去,点着了每一寸皮肤,点着了脑袋。和迁只觉得脑袋里暖暖的,仿佛梦境一般浮过许多人的脸面,清晰的,或是模糊的。
他喃喃地说着:“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百无一用,也不配。我不配啊……”
陆有仁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给他拍得“呛啷”一震,酒在碗里晃啊晃的,洒出来不少:“和兄弟莫要妄自菲薄!且不论你配不配,那和靖夷心术不正,更是配不上!和兄弟虚怀若谷,视钱财家业如粪土,那倒罢了,只怕那和靖夷胃口太大,要拿走的还有你爹,你家传武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