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靖夷恭敬道:“叔父贵人多忘事。和家祖传虎势拳法,分家子弟无论从业,皆要从小勤练。只是家父自小甚得大爷爷喜欢,与叔父一道长大,便得大爷爷赐教了一套玉虎刀法。靖夷从小便是练这一拳一刀,只可惜天资愚笨,无有所成。”
“是我记性太差。”和老爹一拍脑袋,“小时候你爹学了玉虎刀,还与我一道过招来着。贤侄也莫怪我,原是你考取了功名,叔父心里头便把你划作了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倒不记得这一茬。如今既然在演武场里,我便不把你当作和秀才,而当作我和家子弟。来,叔父可要考较考较你的武艺,且先打一套虎势拳来看。”
和靖夷并不多作谦虚,一抱拳,便打开了架势。
和迁先天缺陷,只能练外家功夫,自然练过这套和家招牌的虎势拳,也自然打得是一塌糊涂。他亦见过许多和家子弟、镖师趟子手打这套拳,其中打得最好的,要数和迁死去的大哥。大哥的虎势拳法拳如其名,劲道威猛,拳风汹汹,看他打拳,耳边仿若能听见虎啸之声雄踞山林。
和靖夷打这套拳,却不似和迁见过的任何一人。一套本应威猛刚硬如猛虎出山的拳法,在他手下却显得不疾不徐,劲风随拳而转,一招一式,一屈一伸,便见那月白的劲装时而鼓荡随风,时而贴服臂背,皆是十分好看。
月白其实是个挺奇妙的颜色,说青不青,说蓝不蓝,有时像日头未升穹顶的将明未明,有时又似葱翠掩罩下溪流的涓涓潺潺。把这颜色织进布料里去,男子穿嫌娘气,女子穿嫌阴气,仿佛只有工笔的菩萨藕白的丰臂与庄严的褐裟,才能把这轻薄的颜色托起。和迁本以为和靖夷是他见过最适合穿白的人,未想白却不是最适合他的颜色。武人打扮的和靖夷,在行止间又添几分英武,步履好像更稳健,眉眼似乎更朗硬,而这奇妙的月白填色,穿在他身上又分外地合宜,于阳刚的气息中填入了几许隐约的灵动,像轻盈的诡步,像腰肢的扭转,像无声息的肉掌,像猫,像豹……
像虎。
虎势拳应是凶猛的,刚劲的,而不应该是好看的。然而和迁看着这好看的拳,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吊睛白额、雪毛黑纹的大虎。那大虎腰肢灵动、步伐轻盈,在夜幕中含着一口冰冷又炽热的气息,静静等待着猎物的靠近。月色很美,而月光洒在大虎的身上,仿佛把它的皮毛照成了浅浅的月白,温柔中含着冷冷的凌厉,蓄势待发。
和靖夷一套拳打完收势,气息不乱,静了一下,便道:“献丑了。”
演武场中一时安静,和老爹神色复杂,良久才开口说话,声音竟有点哑:“你未曾学过内家心法?”
和靖夷摇头:“和家家规,外家子弟只准练外家功夫,练也只得练最粗浅的几套拳脚,靖夷不敢僭越。家父得练玉虎刀法,已是蒙本家爷爷厚爱。”
“可惜,可惜。”和老爹目光在儿子与侄儿身上逡巡,连声喟叹。
和迁缩起了脖子,仿佛知道父亲没说出来的话。
和老爹却没在意他,沉吟一下,道:“那你便再练一套玉虎刀与我看看。”
和靖夷应了一声,便要去墙侧的架子上取兵刃,和老爹却从腰间抽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刀,凌空抛给侄儿:“用这把刀。”
和迁默默盯着那刀。那是一把唐制的环首刀,刃硬背韧,光冷气寒。那是和迁大哥也未被准许碰过的、和家祖传的玉琥刀。
和靖夷接过刀,施了一礼。
如何形容和靖夷的玉虎刀呢?其实也不过应了前人的两句诗。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怒如虎,光如玉,如是而已。
那晚上和老爹会说的话只剩下“可惜”,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那晚上任大小姐丢了平日温软却疏远的笑容,一双眼炯炯地凝视着和靖夷。那晚上和迁从家里溜了出去,拐了翠儿,与陈傻子一起蹲着看蚂蚁。
其实那晚上的天气不好,层层的阴云遮了月牙,只有暗沉的一点点天光照亮,压根看不到地上有没有蚂蚁爬过。可是和迁还是看得很开心,开心地拍着陈傻子的肩,揉着翠儿的毛。翠儿的毛有点***大概是乌沉沉的云里漏出了几许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