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月下小馆
月亮升起的时候,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各个铺面将灯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列星星突然灭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即使在我众多有个性的客人之中,吴仵作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
他是六扇门里的人,虽是仵作,也有武功,还能查案子。
他长得不错,名言是“仵作不可以是帅哥吗?”不过大概拜这个差事所赐,没什么姑娘愿意跟他,至今单身。
他还有一句名言:凡事都能解释。这话来自他先前一个案例,有人暴毙,别的仵作都没验出伤口,要做急病横死论,他在尸首的头顶心找到一根三寸的铁钉,于是常把“凡事都能解释”挂在嘴边。
不过有一次我问他,有一件事好像不容易解释,他说:“什么?”
于是我用手指蘸酒,在柜台上写了一个“情”字。
他愣了半晌,没说话。
说了这么多,今天的故事主角并不是他。
什么?你问那我说这么多做什么?
第四话肠粉
后半夜的时节,来了一位头一次上门的客人。
这位男客人大约三四十的年纪,穿着不合时令、鼓鼓囊囊的衣服,里面的衣服大,外面的衣服小,中衣的领子反而露出一片在外;头发油油的,有点花白;脸上气色明明不错,可表情讷讷的,说话时眼睛低垂不看人,显得有些猥猥琐琐。
“是西街那个‘武疯子’。”有小孩低声跟旁边的大人说。
“没礼貌!”大人斥责一句,可到底也速速吃完,抱起孩子走了。
男人倒像没有听见似的,只向老板道:“有肠粉吗?”
老板愣了几秒,才说:“是岭南的小吃,常常做早点的那种?”
“是。”
“北方知道的人不多呢。”老板说,“我也只见过做法。可以试试,不过要多等一会儿。”
“嗯。”
于是老板去取了黏米浆,有些拿不准,倒一点水,看看不够,再倒一点,在那里慢慢调。终于把米浆调匀了,倒在长方形的屉布上,上锅去蒸,很快凝成半透明乳白色薄薄的一层。细细用铲刀刮下来,盛出放在鱼形的盘子里,搁上几只红白相间的大个虾仁和刚刚熟还微带辣味的嫩韭黄做馅儿,卷成长条,从盘头到盘尾一勺酱汁泼过去,格外显得粉粉嫩嫩,晶莹剔透,仿佛用眼睛都能感受到它的鲜美爽滑。
这么半天,客人一直盯着柜台发呆,不说话。但吃一口,他说了一句:“厚了一点。”
“是么?”老板笑了笑,突然道,“西街那家肠粉铺子今天休息?”
客人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京城离岭南甚远,原来都没什么人知道肠粉的,自打半年前西街开了第一家肠粉铺子,我这儿偶尔也有客人点了。听说那家老板娘是岭南人,肠粉做得很正宗,所以不吃本尊的来我家吃,大约是她家今天休息吧。”
“是啊,”男人眼中第一次放出光来,“那老板娘是寡妇,黑黑瘦瘦的,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每月这一天都休息,说去给亡夫上香。”
“您知道得蛮清楚嘛。”老板微诧道。
男人目光迅速又闪避下去,变回那种讷讷的神情:“只是……只是因为是邻居,又每天去吃早点罢了。”
“武疯子”拖拖沓沓地回家——一个只有一扇窗户、灰暗的小房间,迈过书柜里摆不下而堆在地上的武学典籍,走到床边,擦拭标记经络穴位的铜人。
靠近薄薄的墙壁,他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
“小宝,小宝,快起床把早饭吃了,该去私塾了!”隔壁传来女人呼喊孩子的声音,很不标准的官话。
男人脸上浮现出不自知的笑容,对着墙壁站着,土白的墙壁上仿佛映出了那张面孔,黑黑瘦瘦,可是很有精神,杏核形的大眼睛,一边忙一边笑着说“你来啦?”,嘴边露出两个酒窝。
他立了许久,突然觉得似乎有点不对。
“你、你怎么到家里来了?”隔壁老板娘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语气带着惊恐。
“哥哥想来看看你嘛。”一个透着嘻皮笑脸劲儿的男人声音,“听说你最近赚得可海了,好多人为着看你一眼,来吃肠粉呢。”
“我正要去给你送钱……拿上赶快走吧。”
突然,传来铜钱稀里哗啦落地的响动,还有男人粗厉地吼叫:“几个臭铜板,打发叫花子啊!从这个月起,不是这个价儿了!”
“我真的没有赚那么多,米浆一直在涨价,小宝又要上学……”
“哼……按律例,私逃的奴婢是什么罪来着?”
“不,不行!小宝还太小,不能没人照顾啊……”
“要想不给钱,也行,那就……”
“不!不要!”
伴着一声巨响,隔壁突然像天塌了,各种复杂而混沌的声响同时开动:重物倒地的声音,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嘶吼,孩子的哭喊,粗俗的叫骂,沉重的喘息,最后又安静下来。
靠墙根的男人想了又想,出门去,敲了隔壁的门。
敲了很多下,才有一个极细的门缝撇开来。门缝中是熟悉的肠粉店老板娘瘦瘦的脸,头发很凌乱。
“是您啊,要吃肠粉吗?不好意思,今天要出门,挂了休息的牌子在外边呢。”她努力笑着说,可神情有些不自然。
“不是。”
“那是不是刚才吵到您了?家里闹老鼠,小宝害怕,我们打老鼠来着。”
“死了吗?”
“啊?”女人脸孔抽动了一下。
“老鼠。”
“哦,哦,打死了。”
于是女人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大口地喘气。
可是很久,她意识到,门外的人并没有走,于是又小心地撇开一条门缝。
天还蒙蒙黑着,由屋里照出去的亮光,映在门外那张木讷的脸上。
她的邻居嘴唇动了动,半晌,说:“不是老鼠吧?”
女人顺着门滑下去,软坐在地上,头向上仰,乞求地看着来人的眼睛。
春气已然暖了,虫声唧唧地从窗纱里透进来。
老板站在乌木的柜台之后,双手交叉垂放在围裙上,轻笑看着戴雁翅乌纱的俊秀男子:“吴大人,半夜来吃东西,又遇到烦心的案子了?”
吴仵作一笑:“算是吧。按以往的经验,跟你聊聊,倒常能有些灵感。”
“这算是能解释的事还是不能解释的事?”
仵作又一笑,不置可否,只说下去:“昨晚验了一个人,被草绳勒死的,死亡时间是初二晚上亥时。”
“身份查出了吗?”
“查出来了,是个无赖混混,叫刘东阳,潮州人,平常靠些小讹小骗为生。”
“光顾说话,大人要点什么,边做边说。”老板打断一句。
“肠粉,能做吗?”
老板又怔了几秒,道:“是可以。不过今天西街那家肠粉店并不休息吧?”
“你也知道那家店?”
“都是同行,没去过也听过。”
“是啊,那家店也是个美人儿当家呢。”仵作笑道,“跟你总淡淡的风格不一样,她很有精神,一笑起来叫人心里亮堂。”
“那你怎么不去?”
“不瞒你说,刚从那边过来。”
老板调米浆的手停了一下,雪白的脖颈微微侧转,定在那里。
“那老板娘叫刘丹凤,跟死者刘东阳不但是老乡,还有点拐弯抹角的远亲。有人看见死者死前,是往西街去的。而死者胳膊上有十来岁孩子的手印,这都跟她家的情况相符得很。”
“那么她嫌疑很大了?”
“可问题是,她有非常完备的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她先是去进货,然后带着孩子去千醉楼吃了顿好的,最后又去戏园子看戏,因为她蛮漂亮,千醉楼的伙计和戏园子的老板都还记得她。”
“稍微有点……太完备了呢……”
“什么意思?”
“一个一向节俭的人,突然去吃席,又去看戏,有一点点奇怪。”老板把肠粉端上柜台,“不过假如人家就是不在场,你也没办法说什么啊。”
“是啊,所以才烦心。”吴仵作咬了一口,称赞起来,“嗯,不错不错,快赶上正宗的味道了。”
“不过也有好事,”仵作又道,“我去她家铺子问话的时候,竟然遇到一个从小长大的朋友,就住在她家隔壁。”
“这么巧?”
“嗯,我能当上仵作,也是因为学武熟悉人体脉络这些的。小时我在重阳武院认识这个朋友,叫做石永定。不过这名字没什么人记得,大家总叫他的诨名‘武疯子’,应该说,他是个天才,人非常聪明,一套拳我们看一遍都是走马观花,他却都能打下来。
“他的世界可以说只有武功,平常不爱说话,木讷得跟哑巴有一拼,可一开口总离不开招式、经脉。一次扫地的大妈顺嘴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拉着人家讲了两个时辰真气如何运行,招式如何拆解。”
吴仵作说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自然了,他的武功也好得很,回回比试都是第一。当时我们老师还开玩笑说,说不定他能当上未来的武林盟主呢。”
“可是武林盟主,并不是武功好就能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