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疼心想,世上居然还有比瑟兰山更冷峭的地方,当年阿爹独身一人,究竟是怎样上来寻得那朵破花的?
皓雪苍茫的芥尘峰上,从北边吹来的风里裹着细碎的雪屑子,吹过凄厉的枯草,在她满头的青丝上很快结成了一挂一挂的冰棱。小疼的鹿皮靴子底下湿透了,寒气渐渐上侵,每挪一寸就被激得一阵阵头晕。她咬着下唇,死死地咬,直到咬出血了,痛意涌上来,才能清醒一点。可血很快又冻凝了,贴在唇上重得很。
走在前面的男人听到她冻得直吸气,回过头来,朝她伸出一只手。小疼抬起手在额前抵成一个弓棚抵挡住冽风,才看清楚那只手。那修长的手指和紧实的骨节与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手,只是原本莹润的指甲底下悄悄爬上了一丝黎色,像是薄冰里滴进的墨渍,积蓄得久了,虽是褪色了,却终究涤不干净。
可她刚轻轻掸掉这只手,手的主人就又一伸臂抓紧了她。
她的目光顺着手臂上去,只看到那张生得凉薄的唇,唇色深深发绀,像是涂上了一层紫苏草熬出的苦汁,被风干得紧了,叫她看得身子仿佛被钉在原地,忍不住开口生涩地喊了他一声:“于夜……”
三年未见,他居于瑟兰山,她被关在百鹿岛,甚至记不清分开前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于是这一喊带出心底五味杂陈,可到底是哪五味,又陈出了哪一种,她全然品不清楚。每走一步,斗篷上的风毛就随之细软绵密地浮开一片,就像心尖上的火,颤一下,熄一下,颤一下,熄一下,危危险险。
“怎么?路不好走,看着脚下。”那个叫于夜的男人牢牢地握着她的手,他那一把低沉的嗓音在小疼头顶响起,冷然,又透着几分不以为意,“一夜莲怎么会长在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
“这里的雪景可比瑟兰山美多了。”小疼怔忡了一下,带开了话,轻轻巧巧地笑了一声,“指不定我就不想下来了。”
于夜顿了顿,平静道:“大骓还在山下等着,天黑前寻不着就算了。”
四周一片白茫茫,前路不明。小疼一怔,低头盯着于夜衣角上的一团玄色祥云,心想:算了?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于夜仍同从前一样冷言寡语,不是个热情的人,她却变了,从总有着说不完的话变得同样的少言,再多的话也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倾了回去。谁叫偌大的百鹿岛只有她一个人,几日不开口是常有的事,开了口也是自言自语,于是性情磨砺得淡了许多,且她又不能想同于夜说什么就说什么了——最开始她也曾拐着弯儿地跟他说话,慢慢改好了些,如今又兜成了原样。
不然怎么说,人世是一个圆呢?
想来这世上的确有比瑟兰山更冷的地方,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比他们更冷的夫妇。
说到底,全是因为那朵破花而起的。那朵独一无二的,一夜莲。
可到小疼亦步亦趋之间细细想来,呵,又全然不是。
小疼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于夜,是在青州的曲离溪上。
三月草长,山水锦绣,他们的两支竹筏在溪里交错着行过,小疼见到对面筏子上提着剑的男人长得真是英气好看。照说天下英气的男人不少,好看的男人也不少,可英气往前迈一步便是粗犷,好看往后缩一步便是娘娘腔,于是能将两者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男人却是不多,又将两样拿捏好的玩意稳妥地揉在同一张脸上那就更是人才,至少小疼长了十八岁也没见过一个,于是等到见过于夜,她便觉得自己像是虚长了十八岁,忍不住“啧啧”了两声。
可那时于夜满脸的肃杀,眼眸却像是淬过寒光的刃尖,没一点友善,眉毛上还有一道刚留下的深口子,虽然血已经凝住了,但仍很触目。他身上那件染满血的白袍子,要不是袍角露出一点雪白碎边,小疼还以为那是一件绛红色的袍子,血色染得也忒匀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