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坐着车来到道观的时候,天色渐晚,火烧云把道路映成了橙色。晚风一吹,陈五的心中倍感轻松。可进道观的时候,竟有两个小道士上前像是要拦他。陈五听不明白本地话,一掌一个都拍到了一旁,闯进门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桂三爷。
桂三爷就躺在殿前的石阶上,整个人都松开了,成一个大字。眼瞪得大大的,脸上的颜色也变得青黑。原本的白衣经历了一路的风尘早已变得肮脏,现在上面又沾了大片黑色的血迹,显然是已经断气多时。小凤跪在一旁,抱着她爹的胳膊大哭。
桂三爷歪着头,地上摆着一个摔碎了的茶碗。这副场景和夕阳一起映在陈五的眼里,让他冲进大门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只觉得眼睛一阵发干,头发也好似竖了起来。多少句话到了嘴边只剩下一个字,惊天动地地炸了出来:“谁!”
等陈五再醒过来的时候,他也躺在刘玉平表叔的家里,大夫就坐在一旁。头天他大喊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吓坏了小凤。跟他同来的车把式赶紧回去通知了刘玉平的表叔,这才把他们接了回来。
人家把情况跟陈五一说,陈五才知道,那天他们离开之后一小会,就有个小道士给桂三爷端了碗茶水,说是让他歇脚解渴。桂三爷本就疲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转脸就觉得不对,大喊一声:“谁?”接着喷出一大口血就没了性命。
难怪那天陈五大叫一声“谁”昏倒后,小凤吓得连哭都忘了,还以为她五叔竟也暴死当场。
陈五听了事由,起身就要去那道观拼命,被大夫和刘玉平的表叔按了回来。那表叔说:“你就别跟着到处乱跑了!我早报了警,凶手都抓到了。”
凶手是谁?
居然是尤道士。
陈老头说到这里,不禁唏嘘:“你是不是觉得太巧了?巧得不像真事?这么多年我也这么觉得。可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巧得没有道理,老天爷若真想要耍弄个谁,太简单了。”
尤道士当年被桂三爷打伤逃跑,自然是找道观充作游方的道人寄住养伤。正如桂三爷所料的一样,那道人的肺出了问题。同样也是一路辗转求医,等他阴差阳错地到了山城的时候,已经是每日喘得如风箱一样,再也走不动了。
于是他就在这个道观里住下来。这里的道长见他年纪大又有肺病,没给他找什么活干,每日里就是将养着,分他口饭吃就是了。多年过去,这尤道士自觉报仇无望,命不久矣。
谁知,桂三爷就自己送上了门来。
茶里的毒是他下的,这毒本是他留着将来病发无救难以忍受时自尽用的,溶在了茶里差小道士端给桂三爷。其他人都不知情,只是见出了人命才慌张起来,故才想要拦陈五进观。
那时的山城还是陪都,警察们办案到底得力些,当天夜里就抓到了尤道士。尤道士并未逃走,还在自己的居室呆着。毒药瓶子和小道士的口供都是证据,但尤道士就是不认罪。警察带走他的时候也不反抗,就是痴痴呆呆地反复念叨:“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陈五后来对刘玉平说,这尤道士是老一辈的武林中人,为徒弟报仇不成又被桂三爷伤得无法再当面决斗。仇不能不报,自己又命不久矣,被逼得只能使这下三滥的手段。估计心里觉得羞耻不甘,所以无论如何都不愿认罪。
而后来过了没几天,就听说尤道士已经病死在了牢里。
【二十】
听说再后来,刘玉平的手到底是落下了毛病,阴雨天疼得几乎不能动。他师父刚去世的时候,有一阵子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里,谁也不见,自责自己当时离开了师父。
最后还是陈五给出的主意,叫他的表叔写了个小纸条塞进房里。刘玉平当天晚上就出屋了,给表叔磕头,求着表叔给他和小凤办了婚事。几年后夫妻俩把刘老板两口子也接了来,随着表叔一起去了台湾。
陈五自己一人无处可投,四处寻找生路。先是做过点小买卖,还曾经打听着见过桂三爷的儿子。那孩子长大了,现在姓吕,对他父亲的事一无所知。再后来时过境迁,做买卖已经不合时宜,就进厂当了工人,很少再在人前露拳。岁月蹉跎,一直随着工作到了现在的城市。
好多好多年之后,陈五变成了陈老头,坐在公园里,跟我将这个故事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故事说完的那一天,我突然很想知道陈五的名字,却最终没有问出来。之后的不少日子,我还跟他学拳,听他说各种各样的见闻。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话口问了他一个问题:“我拜你为师,做你的徒弟好不好?”
陈老笑得很开心,笑完了之后问我:“你小子,准备要给我养老送终吗?”
这一问问得我有点懵。那时候的我,每日的烦恼主要还是学校那可恶的教导主任、等着我考试成绩的父母,还有那个让我思念的邻班女孩。陈老头这种问题我实在觉得很难回答。
陈老头还是笑笑:“那就算了吧。我吓唬你的,我自己有儿子的。”
我当时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羞愧,不过日子一长也就淡忘了,只是从此不提拜师这事。
我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且漫长,我没再出来晨练。而等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又恰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春天,沉浸其中。一来二去很长时间没有去过公园。等到再想起来的时候,陈老头已经不在那里练拳了。
多年以后我也查过书籍网络,以他的拳法为线索,希望能找到陈老头的名字。可惜什么也没有找到。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我的武林和陈五一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