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何平安,男,四十九岁,彬州府公房捕头。他身材不高不矮,长相不俊不丑,武功不高不低。简单地概括起来其实就是两个字:平庸。
或许其他人对这样的评价会感到恼火,但何平安却觉得用“平庸”二字来形容自己是对他最大的赞美。
在何平安近三十年的公房生涯中,他曾经和至少上百名惊才绝艳、天赋异禀、挥斥方猷、特立独行的同僚共事过,但这些人要么死了,要么黯然辞职,总之没几个有好下场。
唯有兢兢业业、谨言慎行,各方面都显得平庸的何平安,成了后来居上的笨鸟,一步一步地从步弓手、快班头、捕快、副捕头,一直走上捕头的位置。
比起那些喜欢用“歪门邪道”的手段来破案的同僚,何平安破掉的案子的确是少了点,但无疑更能得到上司的欣赏。因为在大多数官员看来,平庸等于可靠,而“可靠”则是一项比什么都重要的优良品德。
可惜,何平安实在是太平庸了,这么多年来也没巴结上什么可以为他撑腰的大人物,以他的贡献和能力而言,他的职位已经升到了顶。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大多数人都将何平安的平庸和懦弱划上了等号。
比如,这位一个月前才被南京刑部“发配”到彬州府的年轻捕快秦风。
“抓那个人之前,你知道他是同知老爷的二公子吗?”
“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抓他?”
“因为他犯了法!而我是一名捕快!”
秦风勾着嘴角挑衅地看着何平安,准备好好欣赏其气急败坏的表情。可他失算了,何平安摇摇头,笑了起来。
“捕快?我看你不像捕快,倒像是一个侠客。”
何平安大笑着拍拍秦风的肩膀,一点都不生气,更一点也没摆上司的架子。
“其实我一直很欣赏你,真的。刚入公门时,大多数人都怀揣着一腔热血。可最多不过三年,要么就血冷了,要么就人死了。像你这样,当了五年差,从北京被人给踢到南京,又从南京被人踢到彬州,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保留着这么一点赤诚之心,实在是很不容易。”
秦风的屁股不安地挪了挪,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只好低下头:“何头儿您谬赞了。”
何平安忽然转了话头:“有没有因公受伤,或者亲眼见过同僚殉职?”
秦风甩头,把刀风的呼啸和同僚的惨叫都甩出脑海,说:“没有。”
何平安“啧啧”赞叹:“你运气好。这两样事我都遇上过。那年我才二十五岁,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有一回,我们奉命去捉拿一名海贼,不料却走漏了风声,反而被对方打了埋伏。那回我们一共去了十八个人,只有我一个活着回来。我能侥幸活着,不是因为我武功有多高,也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我与常人相反,心脏长在右边。”
何平安对着自己身上指指:“刀子从肋下插进去,然后从后心捅出来。当时我怕极了,以为自己会死掉,所以手足僵硬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一个个被砍倒,我却连动弹都不敢动弹一下。直到第二天,我被人救了,才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我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养好伤,那期间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我一定要亲手替那十七名同僚报仇。”
“后来呢?”
“后来我伤好回了衙门,结果发现那海贼买了个官,成了我的上司。”
“……那再后来呢?”
“你以为我会怎么做?进京告御状?又或是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乘他不备悄悄地给他一刀?都没有。我就像普通下属对待普通上司那样对待他。见面打拱作揖,替他跑腿办事,既不亲近他也不疏远他。直到二十年后,那家伙脑袋进水,居然想和新来的总捕头掰腕子,我才乘机顺水推舟,把这二十年搜集来的罪证交出,让总捕头砍了他的脑袋。”
秦风木着脸扯扯嘴角。他还年轻,不能感受中年人动辄几十年才完成的复仇是多么曲折艰难。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体会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何平安总结:“所以说我是捕头,而你只是个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