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慢慢点头,又迟疑了许久。
桑衿没有催她。她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和彭二哥......听说那天有个宦官被烧死了。”
桑衿问:“当时你们在哪里?”
“我们......我们当时看前殿人太多,就往后殿走了。刚走了几步,后面忽然传来喧闹声,我回头一看,奔逃的人群就像......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彭二哥赶紧拉着我一起跑,后来我们挤到了一个角落,就贴着角落一直站着......”
她的头很低很低,苍白的面容上也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桑衿看着她的神情,忽然想起那一日在人潮之中,将她护在臂弯之内的顾伏桦。
她在心里想,不知道当时彭英沙是不是也是这样,保护着身边这个芦荻般纤细易折的少女呢?
“后来......后来人群散去,我们听说前面被雷劈死了一个人。彭二哥他......”她说到这里,又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轻咬住下唇,低声说,“他说,被雷劈死,肯定很可怕,还是不要去看了吧......所以,所以我们就回去了。”
桑衿在心中回忆着她之前和彭英沙曾说过的话,声音也变得稍微沉郁:“所以,你们一直都在一起,也不知道当时烧死的人,究竟是谁?”
“后来......我听说了,据说是公主府的......宦官。”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声音干涩艰难,“我......我当时想,应该是他平时做了恶事,所以遭到报应吧,不然为什么这么多人,天降霹雳却刚好就烧死了他......”
桑衿听着她哀戚而艰难的声音,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开口说:“阿茵姑娘,你在说谎。”
她的手猛然一颤,抬起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桑衿。
桑衿轻声说道:“实不相瞒,那天我也在观音寺。而以我对当时情形的感觉,我不觉得你们能轻易从人群中挤出,至少,你的帷帽绝对不可能在当时混乱的人群中戴得住。而像你这样不肯让别人看见自己面容的人,又怎么会忽略掉帷帽呢?”
翠儿默然,苍白的面容顿时如同死灰,原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石桌上。
“阿茵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瞒着我了。其实桑峰也会向彭二哥了解当时事情,若你与彭二哥的讲述对不上号,又多一些麻烦。”桑衿虽觉不忍,但还是问出了后面的话,“以我的猜测,你应该是亲眼见到了那个宦官被烧死吧?”
“是......那时,我们就在前殿。”翠儿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是无法隐瞒的,终于颤声应道,“当时那里十分拥挤,张二哥发现香炉和蜡烛旁边好像比较空,于是拉着我艰难地挤过去。结果蜡烛和香炉旁边确实有空地,但都拉了红绳,不让接近。而此时不知道谁在我身后一撞,我头顶的帷帽一下子掉到了围着蜡烛的绳圈内,我当时......当时怕极了,立即蹲下捂住了自己的脸,怕被人看见我的样子。而彭二哥让我等一等,便赶紧跨入绳圈,跑到蜡烛的旁边,帮我去捡帷帽......”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又抱住了自己的头,口中的叙述也变得破碎,如同喃喃自语:“我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轰然巨响,是蜡烛被雷劈炸了。我被那股巨大的气浪震得扑倒在地上,身旁全都是尖叫逃离的人。而彭二哥奔过来将我一把抱住,迅速拍灭了我身上的几点火花,护着我往外跑。我看到了他手中帷帽,但是在混乱中,我没有接过来......就在、就在我们跑了几步之后,我听到了惨叫声,压过周围所有的呐喊,比任何人都要凄厉。”
那种绝望的哀嚎,让她觉得肝胆俱裂,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见,散开的人群之中,有一个人全身都燃起了火苗。不止衣服,他是整个人都在燃烧,从头颅,到指尖,到鞋子。他不像一个血肉做成的人,反倒像是浸饱了松子油的稻草人,熊熊燃烧。
她看见那个人的面容,即使已经在火焰焚烧下变得扭曲可怕,但她依然清楚地辨认出,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狠下重手将她打得昏迷之后,丢弃在街上,导致她此生悲剧的宦官,魏良。
彭英沙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仓皇地说:“不要看。”
她咬一咬牙,在魏良的凄厉嘶喊中转过身,跟着彭英沙一起随着人群往外涌去。
他们终于挤到墙角边,彭英沙护着她,两人紧贴在墙上,避免被人群踩踏。
她突然发现,他的手中,依然还紧紧攥着她的那个帷帽。
她不知为何,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她默然接过帷帽,戴在自己的头上。
人群已经散去大半,魏良声息全无,应该是已经被活活烧死了。
彭英沙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汇聚入人群。
他的手宽厚而温暖,握着她时,那么彻底的包容,仿佛永远不会松开般。
翠儿将大致经过讲了一遍,隐去的地方,只不过是她认识魏良这个事实。
桑衿听她的话中并无明显破绽,便谢了她。